29

映玉的王子身份,不過是一個虛稱,其實他從出生開始就是俘虜,他并不比被驅逐的辛沐更高貴。

但他很幸運,他得到了容家兩兄弟的垂青,明明是個俘虜,卻依然還是能維持他心中王子的驕傲。

容華是愛他的,辛沐在心裏想。

因為容華愛他,辛沐便不想讓他不快,因此盡可能地維持着周到客氣,說:“映玉公子,我很尊重你,并不是因為你曾經或者現在的身份。先王或許是對你的父親有愧,但那确實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的唯一選擇。如今往事已矣,你對先王的有怨也好,有氣也好,那都是你的自由,只是請你不要在我的面前說這些,先王是我的養父,我不想聽到任何人對他不敬。”

映玉對辛沐說的這些話完全嗤之以鼻,畢竟在他的想象中,昭月的子民應該還在等着他這個名正言順的王子回歸,他們怎麽可能真心對元朵那個篡位之人臣服?他其實從未回到過昭月,身邊倒是有些買來的昭月奴隸,那些奴隸告訴他,昭月的子民每夜都在向神廟祈禱他們的王子可以歸來。

如今辛沐的态度讓映玉既震驚又憤怒,他突然捏緊了紅木椅的扶手,死死地盯着辛沐。

辛沐面無表情地同他對視,看不出一點情緒。

映玉兀自生了一會兒氣,突然又笑了起來,神情也變得輕松,緩緩開口道:“原以為你離開了昭月和華哥到越國公府來,算是想通了棄暗投明,可你心裏居然也向着那個篡位的叛臣的。你是依索家養大的,如此不明大義也是正常。也罷,以後等我……”

他剩下的話沒有說出來,但辛沐有些猜到了,他大約是想說“以後等我回了昭月奪回王位,你就如何如何”的威脅話。其實之前辛沐也沒有想到過,在昭月子民和大昇官方都認定了元朵為昭月王的這麽多年之後,映玉居然都還存着要奪回王位的念頭。靠什麽呢?是他虛無缥缈的王子身份,還是容征給他的那一百多個家兵?

在此事上,辛沐覺得映玉實在是太天真了,但他并不想與映玉争論什麽,省得和他起沖突,于是便始終不吭聲。

映玉見他如此不識時務,也就不想和他多話。況且今日過來,主要也是想仔細看看,這個辛沐究竟是個什麽人,能讓容華一直在此留宿。見面之後,映玉根本心中對他的忌憚就少了很多。辛沐此人,美則美矣,可實在是太無趣了,淡得如同白水一般,這樣無趣的人,哪怕是個天仙,看久了也會受不了。況且他還那麽死心塌地,上趕着地想着容華,他已經都輸了。映玉比誰都了解容華,那個人,永遠都只看得見那些求而不得的,得到了的,就不知道珍惜。

辛沐動情了,就落了劣勢。

映玉徹底不把辛沐放在眼裏了,沒再多說什麽,起身就準備離開。

辛沐也沒多話,站起來送他。

可走了幾步,映玉突然又想起了什麽,轉過頭來看着辛沐,似笑非笑的說:“可是有件事情,我倒是有些想告訴你呢,你說,我是說還是不說呢?”

辛沐淡然道:“公子但說無妨。”

映玉微微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辛沐,好久都沒有說話,正在他準備接下來要說的話時,他突然感到心口傳來一陣熟悉的刺痛,這刺痛感已經很久都沒有過了,這時候來的突然,映玉實在猝不及防。

居然來的是這樣巧,他要開口說,現在倒是不用說了。

在那刺痛感從胸口蔓延至全身,身體裏所有的血液都仿佛開始燃燒,映玉低吟一聲,很快便蜷縮成一團倒在地上,連慘叫聲都發不出來。

辛沐吓了一跳,趕忙迎上前去抱住映玉,倆人雙雙跌倒在地,辛沐讓映玉枕在自己的腿上,急道:“映玉公子,你、你怎麽了?”

映玉渾身抽搐着,嘴角不停地抖動,根本答不出話來,他的雙眼泛紅,死死地盯着辛沐,辛沐恍然覺得這個眼神十分熟悉,但辛沐并沒細看他,在經過最開始的慌亂之後,辛沐便冷靜了下來,呼喊侍女去叫大夫,這夕顏小築之中的所有奴婢都慌忙跑了出來,除了去叫大夫的,都慌慌張張地圍在辛沐他們身邊。

“映玉公子,你是哪裏不舒服?你還好嗎?”辛沐見他神情痛苦,生怕他咬到自己的舌頭,趕緊扯下自己的衣襟準備給映玉塞進嘴裏,可他的右手剛剛擡起來,映玉便又痛苦地嘶叫了一聲,然後用力地抓住了辛沐的手拉倒自己嘴裏,一口就咬到了辛沐的手腕上。

“啊!”辛沐咬着牙發出低吟,一下疼得眼前都花了,片刻之後帶着藥物的苦澀的血腥味便彌漫開來,刺激得映玉雙眼血紅,更加用力地咬着辛沐的手腕。

四周的奴婢們見狀紛紛驚恐地大叫,慌忙喊着鬧着上前來,但無奈奴婢們都知道映玉的身份,雖說在拉,但他們不敢對映玉動粗,拉了半天也沒把人給拉開,倒是大喊着映玉的名字,希望他能主動放開。

這時候的映玉根本聽不見這些人的聲音,他眼睛都直了,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

在映玉咬上來的片刻,辛沐清晰地感覺到映玉的牙将他的皮肉刺穿,血管撕裂,血液止不住地流出。但在那一個瞬間之後,他整個右手一直到手臂之上都完全失去了知覺,像是那一股筋被扯斷了,五根手指徹底麻木。

但映玉并沒有停下,他被辛沐鮮血的味道給蠱惑了,爆發出了讓人感到恐懼的力量,死死地咬着辛沐的手繼續将辛沐的血飲下,辛沐開始還在嘗試掙脫,但因為他身子本來就弱,在短時間內又失了這麽多血,卻是越來越沒有力氣。身邊那些膽小的奴婢們也只敢哭着喊着,看到那麽多血,那樣可怕的場景,越發不敢上前,就在那兩人之間圍成一團,大喊着救命。

等映玉終于喝夠了辛沐的血,眼神也漸漸恢複清明,在這時,他那股突然爆發的力氣有所減弱,辛沐抓緊機會用左手捏緊映玉的兩腮,強迫他放開自己,辛沐也沒多想,擡腳便踹在映玉的腰上,把他從自己的身上踢下去,映玉滾了一圈,暈倒在地。

奴婢們頓時一窩蜂地湧上去,緊張地看着映玉,他們相當清楚映玉在越國公府的地位,不敢怠慢。

辛沐視線模糊,暫時失去了聽覺,軟綿綿地趴在地上看着不遠處的映玉和那群焦急的奴婢們。

辛沐知道映玉沒事了,喝了自己的血,他就沒事了。辛沐看不清聽不見,腦子卻異常清醒,他突然明白了過來為什麽會覺得映玉的眼神熟悉,也明白了映玉說的要給自己說的那件事情是什麽。

是映玉也中了血毒,需要藥人的血來解毒。

辛沐恍然覺得,自己怎麽會那麽蠢,其實早該想到的。以前容征還派人上昭山來向元朵求過血,每次都要專門開一個冰庫,用冰鎮着,二十匹良駒在兩個時辰之內從昭山送到越國公府。

十年間大概有七八次吧,凡是元朵下令,辛沐就放血就是,他從未多想過那血是用來做什麽的。

現在才把一切都聯系了起來,好多事情都清晰了。辛沐這才知道,怕是在昭山上,容華對自己那麽不同,費了那麽多工夫也要把自己帶回來,就是為了他。

辛沐應該覺得憤怒的,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得知得太過突然,他完全整合不出正确的情緒來,心中只剩下震驚。

盡管心中百轉千回,他依然是那樣面無表情,看着被衆人圍在中間的辛沐。

這時,容華回來了,他帶着滿臉的焦急和心痛,迅速地跑了過來,辛沐本能地朝着他伸出手,但他并沒有走過來,而是停在了映玉的身邊。

辛沐雙眼模糊,看着容華把映玉給抱了起來,而後便利落地轉身。

直到那兩個人的身影完全消失,辛沐才緩緩合上雙眼。他方才麻木的傷口漸漸恢複了知覺,劇痛感讓他的身體微微有些發顫。他的聽力也恢複了,聽到至真帶着哭腔在他的耳邊說話,他想回應至真的,想告訴至真沒事,可話并沒有說出來,他自己都覺得這麽可能沒事。

實在是……太難過了。

辛沐有些木然地看着至真焦急的臉,嘴角竟然扯出了一絲苦笑來,而後,帶着這苦笑,辛沐徹底暈了過去。

不知道這是辛沐這幾個月第幾次暈倒,辛沐自己覺得已經非常習慣了,半夢半醒之間,也不會再覺得心中惶恐,甚至會想,倒不如不要醒來,暈着的時候察覺不出來傷心。

不過辛沐還是被走動的聲音給驚醒了過來,盡管那人很小心,辛沐還是聽到了。但他沒有睜開眼,只是想放任自己這樣躺着,反正他能從那腳步聲中聽出來,那人不是容華。

辛沐繼續閉着眼睛假寐,直到在他床邊的那人握住了他的手腕,辛沐一驚,立刻睜開眼睛坐起來,抽回自己的手背在身後。

那人也被辛沐突然的動作給弄得不知所措,他慌忙從凳子上站起來,倒退一步看着辛沐。

辛沐擡眼,瞧見那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應心遠。

應心遠又退了些,拱了拱手,很是溫和地說:“公子請勿害怕,我是大夫,之前我們見過面。我只是為你檢查一下手上的傷,若是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辛沐原本不想太失禮,也想擡手對他行禮,但剛剛擡起右臂,辛沐便覺得有點不對勁,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右臂,但手腕之下卻毫無知覺,五指絲毫沒有感覺。

辛沐再次嘗試動一下五指,但依然沒有反應,臉色有些發白,應心遠立刻便道:“別用力,你的右手傷着了手筋,手指暫時還不能動。”

辛沐擡頭看着應心遠,眉頭微蹙道:“這手是廢了嗎?”

應心遠繼續放低聲音,特別柔和地說:“公子是神山的子民,與我們漢人的體質不同,我只是按照常規用藥在給公子診治,之後在我會再和昭月的大夫探讨一下如何醫治,興許能好得更快。”

辛沐從他的話裏聽出了為難,半晌都維持着怔怔的表情,好久之後,辛沐垂下眼,輕聲道,“我明白了。”

應心遠本來是想好要說些話安慰他的,但辛沐實在是太平靜了,這讓應心遠反而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無言地看着辛沐。

辛沐縮在床角坐着,左手在包紮的布條上輕輕摩挲,他垂着頭,長發遮住了半邊美得耀眼的臉。他一直沒有言語,也沒露出什麽難受的表情。這沉默反倒是讓應心遠看得難受了起來,他定了定神,又說:“公子別太悲觀,雖說昭月人與漢人有所不同,但我也讀了幾本昭月的醫書,略有小成。公子若是信我,就按我的法子來醫治,好好養幾年,以後提筆寫字什麽的倒是沒問題,只是不能再習武,也不能做重活。”

辛沐沒答他的話,仍舊垂着眉眼,好半天,才低低地說一句:“無事,我的武功本身就很弱。”

那話語間的傷心和委屈都十分克制,像是生怕被人給發現了一般,他一直在壓抑,一直在忍耐,若不是仔細分辨根本聽不出來,還以為他在說着與自己無關的事情,應心遠越聽越覺得心中不是滋味,很快又開口道:“公子,請你相信我的醫術,我一定會全力為你診治的,現在應當為你換藥了,你讓我看一看傷口。”

辛沐閉眼深吸了一口氣,立刻就把所有情緒都給壓在了心底,再睜開眼時,又是那般波瀾不驚,他維持着彬彬有禮的态度,說:“有勞應神醫。”

言罷辛沐便把手遞了過去,應心遠非常小心地握着辛沐的小臂,拆開了包紮的布條,仔細檢查了一會兒那血肉模糊的傷口,許久之後,才出聲叫來藥童,調配了些膏狀的藥物抹在傷口上,然後又重新包紮好。

這個過程中辛沐就一直側着臉看窗外,好像這一切和他沒有關系似的。

應心遠昨晚這一切便站起來走遠了些,他本想說些什麽,但辛沐對他太客氣而且冰冷,他想說些貼心些的話,又怕太過冒犯,因而猶豫再三,只是告知了下次過來給他看診的時間,便帶着藥童一起退出了房間。

應心遠走後不久,至真便進了門,手裏端着剛剛熬好的藥。

他見到辛沐便揚起嘴角笑,可笑的不好看,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像兩個桃子。

至真躲着辛沐,不讓他看自己的眼睛,然後說:“辛沐,我剛剛把藥熬好呢,應神醫說你醒了,讓我過來把藥給你喝。你怎麽不知道批個衣裳,背上不冷嗎?”

至真把藥放在小凳上,給辛沐披了件外衣,又把被子拉上來把他的胸口給蓋着。

接着至真端起藥,拿着小勺子舀起一勺,仔仔細細地吹涼,剛剛遞到辛沐的嘴邊,辛沐沒有吃藥,開口道:“他呢?”

至真臉色一黑,瞪着辛沐不吭聲呢。

辛沐又問:“他呢?”

至真氣得要命,一下把那藥碗給擲在了小凳上,氣道:“你還問他做什麽!”

辛沐被他吓到了,抿着嘴不敢說話,至真簡直要氣瘋了,立刻口無遮攔地叫嚷起來:“你能不能別傻下去了!他在哪裏你應當知道的,非要我說出來嗎?他在守着映玉!你暈了一整天,他都沒來看你一次,你流了那麽多血,他都不心疼,你都知道的,你明明都知道的,你知道他是多麽沒心沒肺的一個人,你知道他帶你回來是為什麽,你知道就算你做了這麽多事情,也比不上他心中的那個人。你都知道了,你為什麽還要什麽蠢!”

辛沐沒反駁一句,嘴唇發白地聽着至真的責罵,辛沐也想知道為什麽,這究竟是什麽道理?他不想讓自己這樣可憐,這樣愚蠢,但他根本無法控制,他就是想着容華,即使是在他這樣傷害自己之後,依然滿心都是他。

只要見見他就好了,多難受好像都可以撐下去。

辛沐別過頭去不看至真,肩膀微微地抽動着,半晌之後,才帶着些顫音說:“你就生我的氣吧,我也生氣,可我沒辦法,別說了。”

至真聽着他的聲音,趕忙慌張地把他的臉給掰過來看,幸好他沒哭,只是眼睛有些紅。看着他的樣子,至真真是又生氣又難受。他想,不怪辛沐蠢,自己都跟着蠢,每次都說再也不想管他了,可一看他傷心,又忍不住想要幫他想辦法,去争那個負心漢的寵。

誰不蠢啊,都蠢得沒邊兒了。

至真又嘆口氣,不再念叨,默默地端起藥給辛沐喂,辛沐還不肯吃,至真便說:“你喝了這碗藥,我就去找侯爺。”

辛沐立刻乖乖把這藥給喝了下去,眉頭都沒皺一下。

至真暗自在心裏罵他傻,跟着又罵了一句自己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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