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幾人加快腳程下了山,與在山腳下等着的謝瑤彙合,各自坐上馬車啓程,好在趕在城門關閉前進了城。
回到家中,聽聞荀禮一天淋了兩回雨,蕊丹立刻坐不住了。
趕緊叫旁的下人去廚房燒了熱水給荀禮泡澡,又拿出一床冬天才蓋的厚棉被将荀禮嚴嚴實實地裹了起來,最後将青山劈頭蓋臉的好一頓罵。
“你身上倒是幹幹淨淨的,叫你跟着大人一起去是幹嘛的?光顧着玩了吧你!”
青山唯唯諾諾地站在一旁,剛要辯解幾句,就被蕊丹瞪了回去。
“唉,這可怪罪不到青山頭上,山中天氣向來變化多端......”荀禮見他不敢開口,有心想為青山說兩句。
蕊丹正好也有許多話等他:“大人也不是小孩子了,既然知道山中天氣多變,還不做好萬全準備!”
“這......我......”荀禮惹禍上身,十分後悔。
青山見自家大人都被訓了兩句,哪還敢惹這位正在氣頭上的姑奶奶。腳底抹油偷偷溜去了廚房,老老實實蹲在地上,拿扇子去給那正熬着藥的小藥爐扇火。
哪知不過一會兒,蕊丹也來了,輕輕一腳踢在他腿上:“起開,用這麽大勁兒做什麽,想把藥熬幹,不給大人喝了?”
他總算是看出來了,此刻無論他做什麽都是錯的。想明白後青山也不敢再在蕊丹面前晃悠,只好跑去別處幫忙。
蕊丹再來送藥時,荀禮還是開口勸道:“你也別罵青山了,實在是事出有因,青山也淋了些。”
蕊丹撇撇嘴,應道:“我知道。大人,我們下人拿主人月錢,不就是要把主人家先得照顧好了麽!青山貪玩,你也縱着他,那這些難聽話只能我來說了。行了,我也閉嘴。大人,趁熱快把藥喝了,可別感染上風寒才好。”
蕊丹自打襄城就服侍他,是老人了。原先他身邊有另外的小厮,只是到了年紀娶了親,他不願叫人夫妻分離,這才換了年紀小的青山來。
知道蕊丹都是為自己好,荀禮也不好叫她再生氣,接過藥憋着氣一飲而盡,咂嘴道:“給青山也熬一碗,你們就去歇着吧。”
“他壯的跟頭牛一樣,便是淋上一天雨也無事。”蕊丹哼了一聲,端着碗就離開了。荀禮知道她嘴硬心軟,便只是笑笑沒再說什麽。
他在床上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想到了楊蔓舒在山上拜托的事情來。
“荀大人,我還想最後求您幫我一回。”
“楊姑娘請說。”
楊蔓舒将一直護在身上的紙拿出來,疊好交給荀禮,凄凄一笑:“上次也是,剛與他說兩句話,他便不耐煩聽了。我靠近一步,他退三步……我早該清醒了……”
她把手中那張紙交給荀禮,哀求地看着他:“……我不求什麽了,也不會再見他了,可我……還是想将我沒說出口的話都告訴他,我想讓他知道我的情意……荀大人,我再任性這最後一回,求求你,幫我将這個交給他,好嗎?”
荀禮實在不忍拒絕她,将那張紙疊起來收好,答應下來:“楊姑娘,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幫你轉交的,我們先下山吧……”
糟糕!他拍了拍腦袋,剛剛分別的時候忘記交給謝珩了!
荀禮起身掀了被子,從一旁還未被侍仆收走的濕衣服中扒出一張被對折起來的紙來。
這就是楊蔓舒所托之事。
荀禮将它拿起來,卻發現因為淋了太久的雨,整封信都已經被打濕了。
他心道不好,急忙展開一看,瞬間倒吸一口涼氣——紙上的墨色一團團地暈染開來,字跡都已經污濁不清,是全然不能看了。
這可如何是好?要不明日去告訴楊姑娘,向她賠個不是,然後麻煩她再寫一封?
不可不可......荀禮當即搖頭否決了這個想法。
楊姑娘也是好不容易放下,他怎好再讓一個姑娘家一遍一遍回憶咀嚼這思慕不得的痛苦?
可他看着這信,也實在送不出手;退一步講,哪怕他幫忙送出去了,謝珩也未必看的清這上面寫的什麽,萬一再當作廢紙扔了......
荀禮心中過意不去,覺得自己沒能護好楊姑娘的一片心意,便想做點什麽彌補。
他找來兩盞油燈點上,對着光亮處費力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着。
過了許久,他才勉強将那些字都順了出來。原來那紙上寫的是從古曲之中摘出的一段詞。
“......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荀禮輕聲念了出來,
一見誤終生,荀禮自嘲一笑,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他等那張紙幹了,平鋪在桌上,本想提筆将那些模糊不清的字描寫一遍,只是筆尖還沒碰到紙,他就縮回了手,覺得不好。
無論這張紙再怎麽樣,也是楊蔓舒親筆寫的,他在上面塗塗改改又算什麽呢?
但怕就怕過一夜後,紙上字跡只會更加暗淡模糊變的一團糟。他想了想,不如還是自己在白紙上謄抄一遍,與楊蔓舒這封放在一起,一塊兒交給謝珩。
這樣下定決心,荀禮拿出一張白紙,工工整整的謄寫了一遍,壓在那張紙的下面,一起對折。
他拿着油燈翻找自己的抽屜,想找個信封封起來,卻怎麽也沒找到。
荀禮心中奇怪,明明記得還有幾個......看來得去找青山問問。然而看看天色,此時已是深夜,青山早就睡下了,他不好去打擾,只能作罷,躺回床上。
今日發生之事實在緊急危險,他已是累極,閉上了眼睛很快就沉睡了過去。
次日又下起雨來。大概是落雨的聲音着實讓人心神放松,荀禮竟沒能按時起來。青山過來叫了兩次都沒得到回應,推門進來一看,才發現他的不對勁。
荀禮渾身熱燙,虛汗一陣兒一陣兒地出。勉勉強強被青山喊醒了,睜開眼只覺得頭痛欲裂,身上虛弱無力。
管家趕緊去請了大夫來看,把脈問診後,大夫是昨夜淋雨着了涼,寒氣侵體,得了風寒。說罷,坐在一旁寫好了藥方交給管家。
送走了大夫,管家不敢耽誤,匆匆抓藥去了。
荀禮也是無奈,昨夜回來蕊丹将他包的像個粽子,又是灌湯藥,又是塞暖爐的,就是生怕他病倒,結果卻還是沒能抵擋着來勢洶洶的風寒。
他病成這樣,自然是不能去上值了。荀禮強撐着精神吩咐青山去工部替他告了假,眼巴巴等青山回來了才肯安心地躺下休息。
蕊丹看他這幅病弱模樣甚是心疼,于是青山有幸又得了一頓數落,灰溜溜地縮在一旁,大氣不敢出一聲。
“好了好了。蕊丹,是我昨夜開了窗忘了關,別再責備他了。”荀禮啞聲道,“你們都先出去吧,我再睡一會兒。”
蕊丹只好住了嘴,只是她還生着氣,看也不看青山徑直走出去了。
荀禮忽然又叫住青山:“等等,青山,去找個信封拿來。”
他都已經病成這樣,還惦記着楊蔓舒的事情,生怕自己忘了。
可惜他實在乏力,眼皮都擡不起來。等青山将信封帶來,也只能躺在床上指揮青山:“你把桌子上疊好的信裝起來。等申時過後去謝府給謝大人送過去。就說是楊......給他的。”
聲音越來越弱,以至于青山根本沒聽見那最後一句。只是照他的吩咐走到桌子前,卻怎麽也沒看到荀禮說的折疊好的信。
青山摸摸腦袋,一遍遍地數着桌子上的東西,生怕是自己漏了哪裏沒看見......結果找來找去,最後在地上發現了它們的身影。
也許是昨夜大人忘記關窗,被風刮到地上了……他這樣想着,蹲下去撿起來,發現一張已經被雨水浸的皺皺巴巴,不能看了;另一張卻是幹幹淨淨,上面是自家大人行雲流水的字跡。
青山想都沒想,将那張污糟的信紙揉成一團扔了出去,再把那張工工整整的疊起來,封了起來。
“大人,這裏有兩張,我把那張好的封起來給謝大人送去?”
荀禮頭疼的厲害,迷迷糊糊的也沒聽清青山說了什麽,只有後面半句“給謝大人送去”進了耳朵。他心道是對的,就是要給謝珩送去,便沒有多想,閉着眼睛應了一聲。
青山便将信封揣起來,出去了。
不過不用等到下午,聽聞荀禮今日告假并未上值,問清了緣由,謝珩即刻撐着傘就趕來了。
荀禮病的腦子糊糊塗塗的,在一片混沌中似乎聽到了謝珩的聲音。他想起身看看到底是不是,使了半天勁兒,連一根手指都沒擡起來。
“你家大人如何?”
......為何謝珩的聲音聽起來如此焦急?
“多謝大人關心,早起請大夫來看過了,吃了藥,睡到了現在。大夫說大人正是年輕氣盛,得了風寒沒什麽大礙,不需緊張。只要多多休息,出了汗就好了。”
“湯藥一日幾服?”
“三服,一會兒等大人醒了吃點東西,蕊丹就會把藥端來了。”
青山說的詳細,消了謝珩三分擔憂。
“嗯,他睡這麽久,也是該醒了。你們去準備些吃的,若是人手不夠,就讓元祁去謝家叫。”
“夠的,夠的,多謝大人......”青山正準備出去,想起荀禮吩咐他的事情來,又回來了,“對了大人,這是我們家大人晨起吩咐要交給您的。”
“給我?”謝珩驚訝道。
他接過信封,不知道荀禮有什麽話不能當面說,還要寫下來......拆開看了看,再出聲時,居然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意,“是你家大人......要給我的?”
青山點頭,語氣篤定:“沒錯。”
荀禮模模糊糊将兩人的對話聽了個大概,只是病中少思,并沒有分辨出什麽異樣。屋內也很快重新歸于寂靜。
有人輕手輕腳地走了過來,一雙帶着涼意的手覆在了他的額頭上,似乎是發現并不燙手,那人松了一口氣,又為他把被子掖了掖。
荀禮又聽到了那人手中翻折紙張的聲音,盡管他不甚清醒,居然也跟着緊張起來,連呼吸都放輕了,和着那人的氣息,在這空蕩的房間中交織在了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那人突然發出一聲嘆息。荀禮也跟着緊張起來,不知是這嘆息喜悅還是憂愁?
荀禮倏地睜開雙眼,與坐在床邊的謝珩對上了視線,發現謝珩看向他的眼神竟然與往常不同了。
一定要說的話……
那并不是看友人的眼神,更像是在看他心愛之人,珍重,壓抑,狂熱。
他唇邊帶着極盡溫柔的笑意,似乎是愉悅極了,說話聲音都不自覺高亢了許多:“少敬,可有感覺好些?”
荀禮從未見過這樣的謝珩,登時愣了片刻,才呆呆道:“好、好多了……謝大人怎麽來了?”
謝珩微微收斂了神色,略有不滿道:“還要叫我謝大人?”
“啊,懷、懷瑾。”荀禮面色微紅,不自然地改口
謝珩只當他是害羞,神情重新舒展開。他攥着手中的紙,難以抑制心中激動。他的眼中盡是款款情意,看着荀禮似乎在盯着什麽寶貝一樣。
他幾次張嘴,都怕自己高漲的情緒會将荀禮吓到。努力平複一番,揚起那張紙,卻還是抑制不住滿腔激蕩,迫不及待地問出了口:“你……你看了那本文集?你看到了?”
“什麽?”
荀禮困惑地看了看他手中的信紙,很眼熟,應該是楊蔓舒托他交給謝珩的東西。
東西既然已經交給他,那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可謝珩說的看了文集又是什麽意思呢?看了什麽文集?
時間流逝,兩人之間忽然生出一陣窘迫的寂靜。
謝珩那顆鼓舞雀躍的心就在荀禮迷茫的神情中一點一點地冷了下來。他在剎那間從萬丈懸崖上跌落,天旋地轉,仿若正在經歷生死。
他是多麽玲珑剔透之人,瞬間便明白過來,只怕其中又什麽誤會......
方才的欣喜激動全都煙消雲散了。謝珩嘴唇動了動,不敢置信地低下頭看着那再熟悉不過的字跡,明明滿紙深情......
謝珩眼睛暗了下去,臉上血色都消失殆盡了。他掙紮了許久,才将視線從那紙上挪開,抱着一絲虛無缥缈的希望,想要從荀禮口中聽到那個他等了很久的答案:“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你寫這些,是什麽意思……”
荀禮終于發現了事情的蹊跷之處,為何謝珩手裏只有一張紙?
另外一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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