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無稽派
面前是一家雜貨鋪,門臉有些老舊,挂着厚厚的簾子,無牌亦無匾,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做太子時,傅成蹊讀過許多話本志怪傳說,也偷偷收集過一些玄門法器,見過幾個玄門修士,道服飄飄不染凡塵,在他印象裏,修仙門派都是依山而建白牆黛瓦,雲霧缭繞仙氣磅礴,總之就是仙得很。
一路上傅成蹊設想過無稽派的模樣,仙宇巍峨立于雲颠,再次一些,也是寒山禪意雲海樓閣,萬沒想到,竟是這不知名的小胡同裏一家平平無奇的雜貨鋪?!
是了,那個小二說了,無稽派開了一間雜貨鋪,可能只是仙門産業之一,畢竟修仙也是要吃飯的嘛,真正能辟谷的沒多少個,就算不吃飯,也要花銷嘛……傅成蹊勉強安慰自己道。
雜貨店木門敞着,隐隐透出的燭火映在雪地上,已過戌時仍未打烊。
少年掀開厚厚的門簾進了屋,傅成蹊緊跟其後,一股濃濃暖意撲面而來,屋中有人升起爐子在烘火,和着縷縷有安神功效的曉夢香霧,他早已冰冷僵硬的手微微回了溫。
環顧四周,貨架上整整齊齊的擺着各色稀奇古怪的古玩雜貨,從字畫瓷器古琴到鍋碗瓢盆,應有盡有,雖然堆了這許多物件,小小一方天地被安置得井井有條,并不擁擠逼仄。
一人聽到動靜,打着簾子從裏屋走出來,閑閑一笑道:“大師兄,小師弟,外邊風寒露重,先進來烤烤火罷。”
那人一襲青衫,頭上松松的束着同色發帶,風姿纖雅,遙遙一笑,那雙桃花眼便好看地彎了彎,眼裏盡是三月春光。
傅成蹊呆了呆,一時竟忘了斂去面上癡癡的神情,什麽傾國傾城的美人兒他沒見過?卻被這一副清雅如蓮溫潤似玉的相貌驚得說不出話來。
青衫男子望了望縛在他面上花裏胡哨的腰帶,張口欲言又止,眼神又停留在傅成蹊脖子片刻,搖了搖頭含笑道:“小師弟調皮了,看來今兒心情不錯罷。”
傅成蹊面上一紅,伸手扯了扯這丢人的腰帶,依舊紋絲不動,一扯就勒得腦袋疼。
一旁的少年不置可否,只微微颔首,恭敬地喚了聲三師兄,又微微朝傅成蹊斜了一眼,将他這副癡癡可笑的神情瞧在眼裏,眼中仍然無波無瀾見怪不怪,片刻,朝那青衫男子道:“二師兄還未起來罷?”
青衫男子點點頭道:“他吹了一夜安息謠,也到極限了,讓他歇着罷——”頓了頓,猶豫開口問道:“鬼靈殿下的殘魂還沒找着?”
少年面色一沉搖搖頭道:“我尋着他殘存的氣息,一路從明水城追來,在滄北縣消失了。”整個明水城都快被他翻了過來,卻沒發現鬼靈殿下一絲一毫的氣息,按理說不應該……
傅成蹊聞言身子微微顫了顫,終于回過神,他們口中所說的那鬼靈,可不就是我的……?乖乖,這回可好,當真是羊入虎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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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成蹊勉強擺出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問道:“你找到他後打算怎樣?”
少年微微皺眉,很是奇怪地斜了傅成蹊一眼,一字一句道:“自然是讓他魂飛魄散。”
對上少年冷冷的眼神,傅成蹊一個踉跄,差點沒站穩。
甚好,甚好,傅成蹊心下盤算,既然如此,那決不能讓人看出,如今在這大師兄身體裏的魂魄,就是他們踏破鐵鞋要找到的,并誓要讓其魂飛魄散的鬼靈正主兒。
诶,奪人身體這種事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既來之則安之,既然他們不仁我便不義罷。
雜貨店後別有洞天,小小一方廳堂,收拾得倒是雅致,茶幾桌案一應俱全,古玩字畫頗具風骨,可見屋主品味相當挑剔的。
一張半舊不新的梨木花雕圓桌,擺上三張凳子,三碗白瑩瑩的米飯冒着熱氣,四五道小菜上了桌,紅油腐竹、皮蛋豆腐、蚝油牛肉、八寶肥鴨、上湯娃娃菜,色香俱全,令人食指大動。
餓了半日,看到這一桌勾人食欲的美食,傅成蹊卻沒有一點兒胃口,直望着上菜的小丫頭子發呆,并非這小丫頭有傾國傾城的容貌和風流婀娜的身段,而是,此女非人。
“莺兒,這湯有些涼了,再熱一熱罷。”青衫男子朝那小丫頭吩咐道,小丫頭乖巧的點了點頭,不做聲,俯下身子端起湯盆子,邁着小碎步打着簾子飄進了廚房。
小丫頭與傅成蹊插肩而過時,他分明聞到了一股子墨水香,雖然栩栩如生眉目如畫,連發髻上的束帶都勾勒得一絲不茍,但還是無法掩飾這個事實——這小丫頭子是畫出來的。面容豐腴卻蒼白,杏目姣姣卻無神,一抹腮紅有些突兀,身段雖婀娜風流,動起來卻有些僵硬可怖,畢竟沒有骨骼血肉,總不那麽自然。
傅成蹊曾聽過有道法高人會移魂入畫之術,即把那些無法投胎的魂靈鎖入畫中,以紙墨為媒,重塑其肉身骨骼,讓其出畫再為人。只是這紙墨人兒雖如活人般能活動自如,卻因為魂魄不全無法思考,也沒自己的神志,只會聽人吩咐行事,亦不能開口說話。
只在志怪傳說中聽過,傅成蹊覺得荒唐至極故并未當真,今日一見大駭,心中暗暗稱奇,沒想到這無稽派竟有如此高人。
傅成蹊知道言多必失的道理,既然自己是個冒牌貨,便少說話,不然露了餡兒可是要魂飛魄散的。一餐飯下來,衆人也都不言語,傅成蹊暗暗觀察這兩人,青衫男子不空是面容清俊,舉止也弘雅斯文,舉手投足間盡是讀書人的儒雅氣,與曾經宮中那些文士有些相似,倒不像個修仙習道的。
而那少年人,永遠一副不鹹不淡不冷不熱的樣子,面上沒什麽情緒變化,一夾一夾地将菜送到嘴裏,面無表情細嚼慢咽,似乎嘗不出這菜的滋味,做菜的人最怕碰到這類人罷。不過吃得倒是不少,興許是因為正在長身體。
傅成蹊暗自咂舌,奇哉怪哉,這無稽派哪裏還有點兒修仙門派的樣子?畫風全然不對……
飯罷,莺兒端來了茶水漱口,少年正襟危坐片刻,與兩位師兄說了句先行告辭,茶也沒喝就走出廳堂消失在夜色裏。
傅成蹊與青衫男子喝了一盞茶,相對無言,不知對方底細,傅成蹊憋着不敢言語,那男子也是怪得很,難道平日裏師兄弟相對喝茶,也這樣不聲不響悶頭喝罷?一杯茶見了底,青衫男子為他沏上,又是碧盈盈的一杯,喝罷,青衫男子站起身,朝傅成蹊淺淺一笑道:“我先去對對今兒的賬目,已吩咐莺兒備了熱水,師兄洗罷也早些歇息。”
這一笑讓傅成蹊怔了證,片刻也笑道:“有勞了,三師弟也早些休息罷。”心中唏噓,這莫小公子是個不折不扣的斷袖,生在這美男紮堆的師門,如何把持得住?又暗自慶幸了一番還好自己不是個斷袖,要不然……
要不然怎樣?啧啧啧,傅成蹊心下一片莫名的煩躁。說不定莫小公子本不是斷袖,卻在這衆師弟中彎了本性。
青衫男子聞言,皺了皺眉,定定地看着傅成蹊,又是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什麽也沒說,溫雅地笑了笑,轉身去了賬房。
傅成蹊獨自坐着又喝了一杯茶,苦苦地嘆了一口氣,不是他不想早點洗漱歇息,而是……到底他的房間在哪?
老這樣坐着也不是事兒,傅成蹊站起身子硬着頭皮走出廳堂,夜色已濃,泠泠月色下依稀可見小巧別致的院落。
呵,別有洞天,有趣之極。
往前走了幾步,只見迎面一帶花嶂擋在前面,往前一探,藤蘿掩映,隐約可見石子甬道。傅成蹊循着月色穿過一石洞門,行不多遠,則見幾處廂房,芭蕉掩掩,翠竹森森,雖然時值寒冬臘月,院子卻這般綠意盎然青蔥掩映,好一個避世仙所。
贊嘆歸贊嘆,傅成蹊心下愁苦,到底哪一間才是莫小公子的廂房呢?在院中徘徊了片刻,又在游廊中來回踱步,要是被別人撞到自己現在這個模樣,一定會引人生疑,到時候恐怕紙包不住火了。
正待他愁苦萬分之時,忽而聽到咯吱一聲門響,一道白色身影映入眼中。少年将懸在腰間的劍拿在手中,似正欲踏月練劍,此刻正冷冷地看着傅成蹊,目光凜冽如刀,傅成蹊被看得一哆嗦,又想到剛才少年誓要讓他魂飛魄散的說辭……
傅成蹊勉強端着臉,氣定神閑地朝他颔首一笑道:“小師弟早些歇息罷。”
說罷硬着頭皮推開身前那道門,咯吱一聲雕花的木門大大敞開,傅成蹊做出一副倜傥樣,大搖大擺頭也不回地邁了進去,哎,死馬當活馬醫,總好過他盤問我為何深夜徘徊露了餡好,能避則避,反正自家門派哪間房不能進……
轉身關門,傅成蹊假裝不經意地瞧了少年一眼,少年一改往日的波瀾不驚,微微睜大雙眼,嘴角似乎抽了抽,與傅成蹊眼神一對上,立刻別過臉去,也許是傅成蹊眼花,他竟然看到少年臉上有些……泛紅?
甚是難得,原來這少年也有瞠目結舌的時候……
不過,話說回來,我究竟做了什麽,讓他露出這般形容?
作者有話要說: 日常表白看文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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