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周予安趴在桌上好久,臉上的熱意才漸漸消散。他突然想起鐘弗初給的糖還攥在手心裏,忙打開一看,結果糖已經融化不少,黏在糖紙上弄不下來。

他瞪着糖果好一會,看了眼四周,沒人。

于是用力撕開糖紙,硬生生把糖果給舔幹淨了。

徐行路過瞥到,眉毛差點兒打成結。

而此時的漢南醫院,鐘弗初推着鐘牧遠的輪椅走到休息區的露天陽臺上。

陽光慷慨無度,天空藍的忘乎所以,角落的兒童樂園裏,孩子們正在無憂無慮的玩耍,童聲琳琅,夏風骀蕩,還有十幾只雲雀在陽臺欄杆上叽喳,幾乎讓人們忘了這裏是醫院。

秋千上,有一個男孩正推着另一個更小的男孩,笑語與歡聲飛上去又落下來。

“哥哥,我要飛的再高一點!”小點的男孩高呼着。

“不可以,會掉下來。” 大點的男孩推動的幅度更小了。

“弗初?弗初?” 鐘牧遠坐在輪椅上叫了幾遍,鐘弗初才回過神,蹲下來問道:“怎麽了?”

鐘牧遠拍了拍鐘弗初的手,笑道:“你這孩子今天怎麽回事?早上來看我的時候一個勁兒的傻樂,現在又走神。”

鐘弗初蹙起眉,低聲道:“我沒有。”

鐘牧遠笑了好一陣,會用傻樂這個詞形容鐘弗初的估計也就他這個老頭子了,鐘弗初從小就幾乎不笑,但他只需看一眼,就知道這孩子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他記得最清楚的一次,是鐘弗初高考前一天出去演出歸來時。

那是在傍晚,他滿心擔憂的守在門前等鐘弗初回來,心裏懊悔自己答應鐘弗初去演出賺錢,也懊悔沒讓鐘弗初出門前帶一把傘。

彼時驟雨早已停歇,鐘弗初卻撐着一把不知來歷的黃傘,披一身淋漓水汽,穿過滿園青翠與蛙聲,身背古琴回到晚鐘家園,笑着朝他喊了聲爺爺,仿佛暮霭裏的梧桐,被秋雨拂去塵埃,清肅蕭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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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當時許久沒見鐘弗初這般放松的神情,不禁松了口氣,畢竟第二天可是高考。

鐘牧遠收起思緒,笑着說道:“弗初,有時間就把那個小朋友帶回來玩,那還是你第一次帶人回我們家吧?真是難得。”

這些年晚鐘家園裏很多孩子都已長大成人,帶媳婦孩子回來的不少,只有鐘弗初和葉闌這兩個最讓他操心,快三十了還沒結婚。

鐘弗初怔了怔,才反應過來他說的小朋友是誰,他唇角微掀,說道:“好。”

周予安自從偷親,不,明目張膽的親了鐘弗初後,就再也沒好意思和人“偶遇”上班,又恢複成遲到早退的狀态。

人世間所有喜怒哀樂都可以随着時間消湎,唯獨尴尬這種情緒會萬古永存。

而人在回憶尴尬瞬間時,總會做點兒什麽去轉移注意力,比如突然跺腳,突然嘆氣,突然捶自己腦袋。

徐行看到周予安今天第十三次捶腦袋後,擔心他把自己僅存的智商給捶沒了,一巴掌拍在他腦門上,問道:

“明天我什麽時候去接你,然後去醫院拆線?”

周予安懵懵回過神,這才想起明天周四要去醫院拆線,急的一陣猛咳。

“要去見心上人,也沒必要激動成這樣吧?” 徐行嘲笑道,這幾天周予安不在狀态,害得他工作量猛增。

我這是緊張!周予安一想到明天要和鐘弗初見面,腦袋裏就開始咕嚕嚕燒水,沒一會就燒開了。

他在下班時間之前溜走,主要是怕撞上鐘弗初下班回家,一路上瞻前顧後,鬼鬼祟祟。

其實他知道自己想多了,鐘弗初下班向來晚,還動不動就加班,根本碰不上。

果然,又沒碰上,他一邊嘆氣一邊洗澡。

這幾天他心裏七上八下,懊惱自己太過沖動打亂節奏,擔心鐘弗初會反感同性的親吻,又氣鐘弗初不主動聯系自己。

以前總是他主動找鐘弗初,想方設法的制造機會見面,現在他不主動,兩人竟就斷了聯系,他突然覺得自己有點兒委屈。

而所謂鄰居,即使門戶相對,一牆之隔,但只要不碰上,和陌路人并無區別。

周予安唉聲嘆氣的洗完澡,唉聲嘆氣的打游戲,唉聲嘆氣的心裏幻想鐘弗初找他一次。

“叮——”

門鈴響了。

周予安一個激靈從沙發上蹦了起來沖過去,拖鞋也沒穿,貓眼都沒看,直接打開門。

“先生您好,您想了解一下我們公司推出的這款洗滌劑嗎?保證強力掃除污漬……”

“沒興趣!”

周予安猛地關上門,立馬給物業打電話舉報有人騷擾住戶推銷産品。

“叮——”

怎麽這麽锲而不舍,周予安怒氣沖沖的打開門,卻看到鐘弗初站在門口,手裏拿着一瓶洗滌劑。

周予安怔在原地,看了看鐘弗初,又看了看洗滌劑,腦子轉不過彎兒來,愣道:“鐘醫生,你也推銷洗滌劑嗎?”

“……”鐘弗初蹙起眉,看了眼周予安光着的腳。

“啊,我馬上去穿鞋。”

周予安急忙沖進房間裏穿上拖鞋,回到鐘弗初面前時,尴尬勁兒又出來了,垂着頭不說話,像片焉了吧唧的葉子。

“明天記得來醫院拆線。”鐘弗初突然說道。

周予安怔了怔,心裏猛喜,擡起頭問道:“鐘醫生專門來提醒我這件事的嗎?”

鐘弗初看了眼手裏的洗滌劑,說:“順便而已。” 說完就拿着洗滌劑回到了自己家裏。

周予安看着他的背影,嘴角翹起,回到沙發上打了個滾,又給物業打了個電話。

“我撤回舉報,那個賣洗滌劑的是個好人,你讓他上來再給我賣幾瓶。”

滿血複活的周予安第二天一大早就給徐行打了電話:

“小徐同志,別忘了今日司機上崗。”

徐行十有八|九還沒起床,放以往肯定要罵他有病,今天卻一反常态的積極,殷勤道:“小周同志,我馬上過來接駕!”

周予安在樓下看到徐行的時候,差點兒驚掉下巴。

徐行戴着一副墨鏡,抱着胳膊靠在風騷的紅色保時捷上,朝他打了個響指,路過的大媽大爺小屁孩都紛紛回首側目。

周予安站在原地不敢靠近,用手捂住眼睛道:“小徐同志,我們是去醫院,不是去應聘牛郎店!”

他還是在大學時看到過徐行打扮成公蝴蝶的樣子,一副馬上就要四處傳粉的架勢。

徐行将周予安拽進車裏,摘下墨鏡道:“就拆個線?要多久?”

“不知道,你先送我去附近的商場,我要買點禮物送給鐘醫生的爺爺。” 周予安說道。

“爺爺?”徐行皺了皺眉,瞬間恍然,“你是說那個晚鐘家園的園長嗎?”

“是啊,他前幾天腿摔斷了,現在還在住院。”

徐行若有所思,過了會道:“那我也買點吧,去看望看望。”

周予安疑惑道:“跟你有什麽關系?我和老人家見過面,你見都沒見過就送禮?”

徐行拍了下周予安的頭,說道:“将來你和姓鐘的成了,他就是你爺爺,那也就是我爺爺,我這個孫子看看怎麽了?”

周予安被這無恥的邏輯驚到了。

兩人在商場買了一堆價格不菲的禮物,多是各種營養品保健品,把車後座都塞滿了。

到了醫院後,周予安撇下徐行,直奔胸外科辦公室,但并沒有看到鐘弗初。

李慧婷見到他雙眼一亮,走過來道:“予安,許久不見,最近還好嗎?”

周予安笑着寒暄了兩句,忍不住問道:“鐘醫生呢?我今天過來拆線。”

李慧婷愣了愣,笑道: “鐘醫生還在做手術。不過拆線這種簡單的事鐘醫生一般不會做的,要不我給你做吧?5分鐘就好了。”

周予安連連搖頭,“不了,我還是想讓鐘醫生拆。”慎重拒絕的樣子仿佛不是去拆線,而是去拆骨頭。

李慧婷笑了笑,還以為他是不好意思讓女性做。

周予安心想鐘弗初既然不在,那就先去看鐘牧遠好了,他給徐行打了個電話,讓他把禮物都帶上來,然後又問了李慧婷鐘牧遠的病房。

徐行提着大包小包火速趕到,兩人跟過年看親戚似的去了鐘牧遠的病房,正好碰見葉闌在那兒照顧,一副爺慈孫孝的場面。

“唉!這不是弗初的小朋友麽?”鐘牧遠沖周予安招了招手,和藹笑道。

周予安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被“弗初的小朋友”鬧紅了臉,他走過去恭恭敬敬喊道:“爺爺好。” 又向葉闌說了句“葉醫生”。

他剛要向兩人介紹倒貼過來的徐行,就見到葉闌目光越過他,看向後面的徐行,說道:“徐先生?”

目光在周予安和徐行之間游移。

周予安驚訝的看向徐行,用口型道:“你們認識?”

徐行放下禮物,摘下那副欠扁的墨鏡,人模狗樣兒的走過來朝葉闌微笑道:“葉醫生,我們又見面了。” 然後胳膊搭在目瞪口呆的周予安肩上,“他只是我的朋友。”

只是朋友的周予安:“……”

半個小時後,徐行已經和鐘牧遠打成一片,從文學談到象棋,從天文說到地理,左一個爺爺右一個爺爺,周予安從不知道徐行這麽健談,把他襯的黯淡無光。

葉闌有些無奈,看向一旁的周予安,輕聲道:“你們來找弗初嗎?他上午的手術應該差不多結束了。”

周予安剛要回答,徐行卻插進兩人之間,對葉闌微笑道:“不,我是來找你的。”

又在周予安耳邊道:“你怎麽還不去找姓鐘的?”

他瞪了徐行一眼,向鐘牧遠和葉醫生告了別,又去了一趟胸外科辦公室,李慧婷卻說鐘弗初結束手術後去了陸爺爺那兒。

鐘弗初師傅的病房他還記得,一路狂奔不帶喘氣的跑到特保病區15號病房,卻在病房外的走廊裏看到兩個正暗流湧動的人,其中一個是鐘弗初,另一個……

“予安?好久不見,你怎麽在這兒?”

一身閃銀西裝的男人走過來,他頭發被細致的攏到腦後,行動間昂貴耀眼的胸針微微搖動,古龍水味道撲面而來,今天的徐行和他一比都變成了田園小清新。

“陸岩學長……”周予安艱難的打了招呼。

陸岩狀若自然的将手搭在周予安肩上,朝一旁的鐘弗初挑了挑眉,笑道:“抱歉,鐘醫生,小學弟來找我,我只能先失陪了。”

周予安渾身不适,想往旁邊挪動,卻被陸岩摟的更緊,他擡頭看去,鐘弗初正目光沉沉的盯着他的肩膀,和肩上的胳膊。

他潛意識覺得不妙,急忙掙開了陸岩的胳膊,跑到鐘弗初身後,探出頭說:“學長,抱歉,我是來找鐘醫生的,先失陪了。”

他站在鐘弗初背後,沒看到鐘弗初臉上的神情,但陸岩看到了。

陸岩眯了眯眼睛,複又勾起唇角笑道:“予安,你還記得你大學時給我的情書嗎?我至今記得裏面有六處語法錯誤,要不要我指給你看看?”

周予安僵在當場,喉嚨被火燒一樣滾燙,他怎麽也沒想到陸岩會随口說出這種隐秘的陳年舊事,把他搞個措手不及,恨不得變身海底電纜被永遠埋葬。

心髒被一只手用力攥緊,他忐忑的擡頭看向鐘弗初,卻看到他沉默的轉身離開。

周予安惶惶不安的跟了上去,沒顧上背後一臉興味的陸岩。

“鐘醫生,陸岩那是開玩笑,你不要聽他瞎說,我當時給他寫情書只是寫着好玩的,沒有很認真。”

他緊緊跟在鐘弗初身旁,妄圖解釋清楚,“而且我和他只是在美國讀書的時候有過接觸,回國後就沒有聯系了。”

鐘弗初卻沒理他,繼續往前走。

周予安深吸一口氣,突然覺得自己的解釋有些多餘,鐘弗初會在意他喜歡過誰嗎?但他還是想解釋,

“我那時年紀輕不懂事,覺得他長得不錯,還挺有才華的,腦子一時不清醒,就給他寫了一封情書,但我沒有答應和他在一起。”

他越解釋越亂,解釋的前後颠倒自相矛盾,而鐘弗初的神色卻越來越難看,一點兒眼光都不屑給他,仿佛他只是空氣。

周予安十分委屈,然後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怄氣,他幾步跑到鐘弗初面前,攔住他,破罐子破摔道:

“你為什麽不理我?你有意見嗎?”

鐘弗初停下腳步,低頭盯着他,眼底閃過嘲諷的笑意。

“周予安。”

他屏住呼吸,手指攥緊,瞪着鐘弗初,聽最後的宣判。

“你眼光真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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