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牆
小巷 又彎又長 沒有門 沒有窗 我拿把舊鑰匙 敲着厚厚的牆
屋子是暗的。
鄭小舟醒來的時候,有很長時間的怔忪。
胃裏很不舒服,想幹嘔,腿軟手麻,頭腦昏沉。完全陌生的房間,天花板四條邊有很淡的燈光,襯得屋頂非常非常高。
他試着活動了一下手臂,有點疲憊地坐起來,腰上卻一緊,低頭一看,自己正赤裸着身子躺在深灰色床單上,腰間一道柔韌細繩,緊緊貼伏在皮膚上。他掙了幾下,發現這細繩自後脊處松松延伸過去,一直探到牆裏,可以拉出來,能有一定範圍的活動。他用力去扯腰間的繩子,那繩卻紋絲不動。
“喻微?”鄭小舟焦躁起來,一瞬間大腦湧入很多東西,心思徹底亂了,“喻微!”
沒有聲音。
寂靜。
沒有手機,沒有時鐘,窗簾緊閉,牆板溫涼。
鄭小舟燥怒着喊了半天,卻絲毫得不到回應,他嗓子幹得走火,看到床頭一個黑色杯子,拿起來喝了個幹淨,溫的。地上有毛毯,他便試着把杯子往牆上狠狠一掼,手腕被震了一下,卻發現這牆壁竟是軟的,摸上去還有些溫度。
像是被憋悶在一塊沾了水的海綿裏,濕濕黏黏的永遠掙不開手腳。
之前一直刻意忽視的事情還是浮了出來。鄭小舟現在無比後悔自己沒有仔細想一想喻微這些日子的态度。怪就怪在喻微太自然了,在他身邊待的時間越久,就越适應那種平平淡淡的相處模式,潛移默化之下甚至會産生出一種家人般的默契和溫情。
每天雷打不動的視頻電話,回家後餐桌上的飯菜;每晚輕輕的一枚親吻,早上出門前遞過來的一柄深色長傘,半夜醒來床頭一杯恒溫加熱的水;冬天蛇一樣一圈圈盤上來的駝色圍巾;夏天書桌上一盤齊整的水果,熟透的深紫紅色,有股子粘稠的甜香。
鄭小舟一件件細細回想過來,愈發覺得肉皮緊繃。他總以為喻微在自娛自樂地玩什麽養成游戲,覺得是有錢人的特殊癖好,便順其自然地扮演好自己角色,陪他一日日過下去。兩年來倒也相安無事,彼此相處得很好,像情人也像家人,保持着一種微妙的關系。只是偶爾能察覺到一點點不對勁,喻微有時候會一個人到地下室去,要麽就是房頂,公司不忙的時候甚至能一個人戴一整天,到晚上才會回到主卧休息。
當他一個人呆着的時候,任何人都沒有辦法打擾到他。鄭小舟有一次實在是好奇,便跟着他上了屋頂。那時正是傍晚,鄭小舟眯着眼睛适應了一會兒落日餘晖,視野漸漸清明起來。喻微在站在一面巨大的畫板後面,側臉泛紅,嘴唇緊抿,眼珠凝在眶子裏,目光膠在畫布上。
暮霭生深樹,斜陽下小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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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微沒有看見他。
鄭小舟便撐着下巴坐在藤椅上,看他畫布上漸漸生長出顏色,看他背光的剪影,看他赤裸的雙眼,看他眼睛裏毫不掩飾的,近乎孤獨的癡狂。
他站起來繞到喻微身後,看那張巨幅畫作。
“其實我的主業是畫家。”鄭小舟突然想起來那天下午教師辦公室裏,喻微對着他說的那句話。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是很溫柔的,有點無奈的樣子,像是看出來鄭小舟根本不信,只是笑笑地看着人,自顧自說着話。
他的畫看起來很奇怪。鄭小舟想着。
大面積的藍紫色,像是宇宙亘古不變的夢境,死水沉靜,沒有掙紮,不像人間。
喻微一直沒有發現他,畫累了便停下來,眼神空空的,面上有種放縱過的糜敗頹氣,拿起筆來,臉上又湧上一股瘾君子式的稠密潮紅。
他的世界看似邊境模糊,實際上卻是完全封閉的,鄭小舟試圖窺探,卻永遠止于鄰角。這樣的喻微他只見過這麽一次,狂熱、寂靜、虔誠、脆弱,像是世界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平和地享用着那份矜貴的孤獨。鄭小舟提前下了樓,喻微那天晚上如常吻了他的眼睑,微笑着對他說晚安。
鄭小舟覺得有些不适,卻沒怎麽多想,只覺得可能搞藝術的人都有點特殊,潛意識裏他也不願意費力去想,只覺得保持現在的狀态便是最好。人腦有時會刻意規避不讨喜的選項,它有一道很奇怪的屏蔽機制,遇到不能理解的事就會一貫逃避,只接收它想接收的信息。
如今他被一條柔細繩索束縛在這間屋子裏,嘴裏全是黏黏膩膩的苦,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後悔過自己的大意輕心。
“......操。”他難受地擡眼環視一圈,沖着門口慢慢說道,“你什麽意思?”
沒有聲音。
床頭櫃上方的牆壁突然一響,他轉頭看去,發現一張熱氣騰騰的餐盤被輸送進來,悄沒聲息地在軟墊上着陸後,那窄平窗口又嚴絲合縫地自動合上了。
餐盤上一碗蔬菜粥,沒有餐具,孤零零地擺着,冒着熱氣。
“操你媽的喻微,”鄭小舟突然啞聲吼了一句,漸漸有了哭腔,像是被完全壓垮了一樣,“你把我當狗喂呢?你他媽憑什麽關着我?”
“憑什麽永遠是我?”他難過極了,掉着眼淚低吼道,“我他媽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一直是我?操你媽的,憑什麽是我啊?”
人活着怎麽就這麽難呢。
生活就好像一個愛犯賤的婊子,見你對她癡心熱誠,便往你頭上翹着腿撒一泡黃湯,讓你從頭到腳一片腥臊;見你對她冷淡絕望,便扭着腰摟緊你脖子,笑笑地黏上幾枚香吻,叫你一直殘喘着活下去,別那麽早就對她死心,努力多付幾年嫖資。
鄭小舟的嘴角一點點坍塌下去。
他麻木地擡起手來,端起那個輕飄飄的碗,溫熱的粥被喝了個一幹二淨。
晚上困得有點早,雖然他也不知道時間,像一條狗一樣精赤着身子,一點點從牆裏拉拽出繩子來,到房間裏的衛浴上廁所。
房間是完全封閉的。
窗簾掀開後沒有窗戶,仍然是軟軟的牆,沒有門框。
鄭小舟躺在床上睡覺,很快就睡着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首小時候學的詩。年輕的語文老師教他們朗讀詩歌,黑板上幾行娟秀的小字。
他看不明白那幾行字,卻聽得見耳邊的聲音。
赭青被老師特意點出來讀,小小人的模樣,語氣卻是一貫的波瀾不驚。老師很生氣地讓他一遍遍地重複,赭青卻永遠達不到她的要求,只是慢吞吞地照着黑板念字。女老師放下了書本,走到他面前讓他跟着自己的語調學,赭青卻很固執,毫不妥協,就是沒感情,怎麽念都沒感情。
放學後人都走沒了,赭青被老師留在教室裏繼續念。鄭小舟覺得有意思,便趴在桌子上看着他念。他們的小學沒有校服,赭青只穿了一件跨欄背心,白的發透,腋窩處已經磨損,他緊緊夾着自己的手臂,掩飾着那點洗不掉的黃。
鄭小舟看到一群小孩在窗子前探過頭來,嘻嘻笑着模仿他毫無波動的語調。鄭小舟一回頭,卻看見赭青正臉色蒼白地看着他,很陌生地看着自己。
鄭小舟發不出聲音,心裏很焦急,只能徒勞地看着赭青坐到椅子上,緩慢地低下頭來。他的椅子慢慢變成了紅色,血色滲透出來,一點點蔓延到鄭小舟的腳尖。
赭青的個子很小,他坐在椅子上,眼睛很黑地看着自己,臉上的顏色被抽走了一樣,薄薄的一層皮肉,血全都流到了椅子上。
鄭小舟想把他抱起來,想用手堵住那些血,把它們重新填在他的身體裏。他覺得血不應該流到椅子上,血應該在身體裏,為什麽要流到椅子上呢?這難道不是很奇怪嗎?為什麽你們都在看着他笑,為什麽要笑?
窗口的小孩聚得越來越多,他們大張着眼睛,吃吃地沖屋裏的人狂笑着,陽光照下來,屋子裏沒有一點陰霾。
鄭小舟動不了,他想打人,他想大叫,他想大哭一場,卻連張開嘴巴都做不到。
鄭小舟醒來的時候,後背全部濕透了。他緩了很長時間,才反應過來剛才只是做了一個夢。夢是假的,做不了真。他喘了很久,漸漸平複過來自己的呼吸。
屋子和睡前一模一樣,除了那碗粥消失了之外,沒有任何變化。
床頭那個黑色的杯子原封不動地立着,裏面是恒溫加熱的水。鄭小舟看了一會床頭櫃旁邊的那面牆,突然把頭埋進膝蓋裏,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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