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再大一點
鄭小舟在卧室裏歇了整整一個星期。
他完全沒想到喻微能那麽......能做。現在回想起尚且心跳的厲害,無關情愫,只是費洛蒙在悄悄地起作用,将這幾日壓抑沉悶的情事一遍遍複刻演繹。主卧的床單廢了好幾張,空氣淨化器馬不停蹄地運作着,也不見屋子清新起來。
鄭小舟腿根處的皮膚都給浸皺了,每日做了洗洗了做,渾身上下幾乎沒一處幹爽地方。饒是鄭小舟體力不錯,也被磋磨得終日頭昏腦漲眼下發青。偏偏喻微那裏有百般花樣等待着他,鄭小舟只覺自己見識淺薄的要命,見到那些奇技淫巧的東西,咬着牙抗拒着,卻總耐不過喻微軟磨硬泡,最終常叫他得了逞。
鄭小舟的手機第二日便拿到手了,再上微博,卻發現自己的賬號已經注銷了,其他平臺的也是如此,搜之前那事也寥寥無痕,好似從未發生過一般,如果不是自己的短信記錄尚存,他甚至都要以為這一切只是自己做的一場夢了。
微信和QQ上有不少人問他那事是不是真的,他一日沒回,第二日那些人便主動回了他,鄭小舟浏覽了一番他們的消息,琢磨出來喻微應該是找了公關,一晚上就把事情給平了。
當代吃瓜群衆看多了這種反轉,紛紛失了興味,目光便從三十六線網紅的瓜上撤了下來,嗡嗡撲到了層出不窮的明星八卦上。鄭小舟特意翻了翻學校的BBS,發現之前的那個置頂CP帖已經消失了,再搜自己的名字,下面一排小字,顯示的是沒有找到相關消息。
他有點不敢相信地來回刷新着那些頁面,看到空白的省略號心裏才踏實了一點點。
鄭小舟打開微信,點開鄭秀衣的紅色楓葉頭像,裏面的聊天記錄停留在兩個星期以前,鄭秀衣叫他早上別忘記帶傘,天氣預報說那天有雨。
他的手指停在對話框裏,光标不停閃爍着,催促着他必須要說點什麽,打破這片寂靜的空白。鄭秀衣是個很倔強的女人,鄭小舟心裏清楚。
不倔強的話,是沒有辦法在祈源那個小鎮把他們姐弟三個拉扯長大的。一個女人開一家小飯館,每日一身油污,對着各路客人歡聲笑語的,受了街坊老娘們的悶虧便咬牙忍着,晚上暗暗地捶着床板淌眼淚,次日又是一副笑模樣做生意,鄭小舟全都看在眼裏。
他的媽媽骨子裏是那種很古板的女人。鄭小舟知道她心裏有一套不可逾越的道德體系,那是她四十年來一直信奉的人生信條,不允許任何人挑釁它們。
她堅信做人不能使壞,善惡有報因果輪回,從不在背後論人是非;相信讀書可以改變命運,但也尊重小孩的全面發展,比起成績更關注小孩的人品和三觀;她本能地尊重所有的老師,盡管受過高等教育,仍然很相信棍棒出孝子嚴師出高徒那套理論,并且對教師這個職業抱有一種純粹的信任感,永遠相信有好人存在;她能接受小說電影中的同性戀概念,卻完全拒絕接受自己身邊的人成為同性戀,因為那會在她的大腦中具象化,産生貨真價實的惡心;她詛咒玩弄女孩感情的男人,痛恨破壞別人家庭的小三,厭惡傳播性病的濫交種馬,仇視強奸女人的下流禽獸。
她對自己的孩子沒有過多要求,只希望他們能夠正直健康地長大,走完人生的各個步驟,學習、戀愛、工作、結婚、生子,能掙些錢是最好,掙不來便好好活着,一家人開心和平比什麽都強。這些話她跟鄭小舟唠叨過很多遍,鄭小舟上學的時候聽得耳朵起繭子,煩得要命,可是現在想來卻覺得心裏發酸。
他想和鄭秀衣解釋那些全都是假的,但鄭秀衣畢竟是看着他長大的親媽,那視頻裏的人別人認不出來,鄭秀衣能認不出來?她那日過後便與他音訊全無,想來也是對自己傷透了心。鄭小舟心裏難過,他只能把事情本末老老實實地打在備忘錄,複制了一份在對話框裏,猶豫了半天點了發送。
無論如何,他是同性戀這事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事已至今,他便沒必要再和她隐瞞。鄭秀衣有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理他,但是她仍然是自己的母親,生他養他的母親。他打算過些日子便把自己這些日子賺的錢全部轉到鄭秀衣的卡上,算上利息也不到一百萬的存款,權當一場遲來的道歉,他微不足道的補償。
鄭小舟一遍又一遍地刷新自己微信的頁面,消息框的紅點悉數點開,赭青的頭像後面仍是幾個月前那句灰色小字:你朋友圈裏發的都是些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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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開他的朋友圈,空空如也。突然想起自己之前設置了“不看他”,便猶猶豫豫地打開了權限,刷新後赭青的朋友圈多了幾條,一條是那張軍訓照片,一條是行野vlog的轉發,最新一條竟是今天早晨發的,也是條轉發,是學院國際交流項目的通過名單。
鄭小舟點開翻了翻,看到赭青的名字排在列表最下面,他的上面是吳楚漪。鄭小舟想起喻微對自己說他不會動赭青,他做到了,并且很慈悲地放過了他,還給了他一個漂亮的跳板,讓他的人生能從此走向正軌,再不回頭。
他想,喻微果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大人,處理事情的手段永遠那麽漂亮好看,滴水不漏到所有人都滿意。
這樣大家都好。鄭小舟想着,或許有一日自己也能面不改色地參加赭青的婚禮。吳楚漪很喜歡他,想必赭青做完了手術,兩人便會慢慢在一起了。至于之前說的什麽等不等愛不愛的鬼話,慢慢便也淡了。想來不過是一段少年情事,又耐得住幾分世事磋磨?
鄭小舟認了。他只打算認真經營起自己的小日子,抱着筆電和ipad補之前落下的課程。期末臨近,學校已經結課,鄭小舟在喻微家複習了一段時間,不時問問喻微課業上的問題。
喻微研究生讀的商科,應付他這點東西還是很容易的,講題時透過銀絲眼鏡眉目彎彎地看他,好像又回到了三四年前那個高中。
鄭小舟自從明白了他心意,面對他時便經常覺得恍惚,看他像老師,像父親,像兄長,也像情人。
你說他斯文,褪了人皮卻是禽獸;你說他傲慢,低下頭顱便是苦情。鄭小舟不喜歡那種事事受控百般掣肘的感覺,對喻微卻無法真正狠起來,他偶爾會用中華民族傳世文學陰暗地辱罵他,用自己小市民下三濫的幻想折損他,卻不敢真正地忤逆他,他不敢,也不想。
所以當喻微輕描淡寫地提出要帶他回家過年的時候,鄭小舟竟然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喻微似乎對他這麽容易就同意感到驚訝,但是很快掩蓋了過去。鄭小舟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答應了什麽東西,臉立馬憋得通紅,梗着脖子問道:“你帶我回你家過年?你開玩笑呢?”
喻微上了床湊過來黏糊糊地吻他脖子,手沒輕沒重地揉他窄腰,口齒含混道:“不是本家。是我爸的家,你去了就知道了。”
鄭小舟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問道:“你爸同意你和男的搞?”
喻微皺皺眉,咬他換了玉塞子的小耳垂,把那枚水紅的芯子舔得不安分起來,慢慢道:“說話別那麽糙。”
鄭小舟使勁翻了個白眼,嘴裏暗暗罵了一堆髒話,喻微看那兩瓣唇好不老實,便用手去作弄那唇肉,給摩挲得通紅,見他要惱,便沉穩地下手撓他癢癢,肋骨腰側大腿根,都是癢癢肉。
喻微偶然發現了這個寶藏,便收作自己的大招,時不時便祭出來練他一練。鄭小舟常常罵人罵得起興,被他冷不丁撓上一道癢癢,立馬就把身子彎成個蝦米模樣,大笑着求他放了自己,最後被收拾得面紅耳赤眼淚滾滾,連喘帶咳地好不狼狽。
喻微鬧完他就忍不住地吻他,抱着他環在自己手臂裏,用身子包着他,用呼吸攏着他,完全是一副喜歡得不得了的樣子。
他有時看着自己這副膩歪歪的粘人模樣,都替二十歲的喻微覺得沒面子。他現在就像個不折不扣的中年人,養孩子那樣疼鄭小舟,又像個初經情事的少年人,忽陰忽晴地猜他喜好、看他臉色。鄭小舟要是沖他笑上一笑,他的嘴就想笑;鄭小舟若是看別人一眼,他嗓子便發癢;鄭小舟若是對着一支乳白的冰棍伸舌頭,他眼裏便發燙。
今年他三十二,鄭小舟二十;再過十年他四十二,鄭小舟三十;再過十年呢,他五十二,鄭小舟四十。
這麽一算,便感覺人生好短。喻微想着。
他突然明白了那些年輕時叱咤風雲的古代帝王,為什麽一上歲數就開始尋丹問藥企圖長生不老了。可能真不是老糊塗,只是不甘心而已。不甘心自己什麽都有,唯獨掌控不了生命,不甘心就那麽老掉,一點點死掉,然後一切被迫終止。
如果可以,他也想活得久一些,年輕一點便更好了,不為別的,只想着等幾十年後,他想抱鄭小舟的時候仍然可以抱得動。
鄭小舟老了之後會是什麽樣子呢?想必也是個刁鑽蠻橫的老頭,擡一擡眼睛仍能看出年輕時的漂亮骨相。
說起來美人在骨不在皮,可能鄭小舟老了之後反而更矚目些。年輕時那點光鮮沉澱下來,便是頂尖的風華。喻微有些癡迷地胡亂想着。他靈感來了,見鄭小舟已經睡着,便悄悄下了床,拿着自己一個空白的速寫本,對着鄭小舟便沙沙地畫了起來。
他的畫筆沒有停頓過。都是同一個睡姿,沒什麽睡相,四仰八叉地在床上攤着,臉歪到一邊去,嘴角流了點晶瑩的口水。
喻微從他的嬰兒時代畫起——這倒純粹是憑想象了。可能會比較禿,甚至看起來皺巴巴的,但是眼睛絕對是好看的,點漆一般很有靈性。說不定很愛哭——嘴巴不老實大抵是從小的毛病。
長大一點那必定是瘦小又張揚的樣子。刺頭兒,愛惹事不服軟,經常打架打得灰頭土臉地回家睡覺。滿身是汗不講衛生地倒在床上,枕頭下面肯定一堆熱血漫畫玄幻小說。
再大一點便是高中的模樣了,很打眼,看起來攻擊性很強,利刃新發于硎的少年模樣,稍微注意了一點幹淨,卻絲毫不整齊。宿舍床亂糟糟的,他定是絲毫不計較,脫了衣服便往上躺。
然後便是現在了。有一點點成熟的小模樣了,知道疼痛是什麽感覺,懂得見機行事了。時不時要沉思一會,罵人的次數明顯減少了,但挑眉瞪眼的時候仍然銳氣不減,看起來依舊生機勃勃。睡覺也愛流口水,沒有完全長大的樣子。
再過幾年畢業了,系上領帶肯定也很好看。估計在外人面前會沉穩些,但不總那麽老實,遇到生氣的事十有八九會耐不住脾氣。酒量差,應酬基本沒他事兒,有幾分聰明腦子,受不受領導器重卻未可知。這些倒沒關系,反正有他在。
再大一些,到正兒八經的中年了,肯定也是很耀眼的人。會在意自己的形象堅持健身,打死也不熬夜,精心照料自己的頭發,盡管它們看起來仍然很茂盛。會開始主動聽話喝溫水,定期做牙齒檢查,開始對自己推薦給他的文藝作品燃起興趣——可能。那時候有可能領養一個小孩,或者代孕一個鄭小舟的孩子,他想親眼看一看鄭小舟小時候的模樣。鄭小舟那時候或許也會對小孩有了些愛心。或許。
再大一些——喻微有點不好意思地想着,或許再大一些自己就不在他身邊了。這個年齡的鄭小舟依然是活潑的樣子,七八十歲也胃口很好,牙齒很齊整,能咬得動冰糖葫蘆,能啃得下滋滋冒油的羊排。走路不塌腰,小解不哆嗦,睡覺安穩不打呼,像一只精神矍铄的老貓咪,抻一抻腰身又是一條好漢。
或許他會握着他的手在公園裏散步,那個時候同性戀可能都已經合法了,他們可以光明磊落地走上街頭,戴着小帽和手套,慢悠悠地從清晨走到午後,從冬天走到夏天。可以養一只什麽動物。喻微讨厭有毛的動物,他想,他們可以養一只無毛貓。摸起來有麂皮的溫熱觸感,只是要記得定期給它清理耳朵。
再大一些。喻微覺得自己這回肯定是已經不在了,他不太願意畫這個時候的鄭小舟。
他突然迷信起來,覺得或許鄭小舟可以像美人兒蕾梅賽斯那樣,在一個三月的下午一點點變得透明。可以在床上大大咧咧地躺着,就像今天一樣,然後鼓蕩放光的床單與他一起冉冉上升,與他一起離開金龜子和大麗花的空間,和他一起穿過下午四點結束時的空間,和他一起永遠消失在連飛的最高的回憶之鳥也永遠企及不到的高邈空間。他看不到鄭小舟,沒人能看得到鄭小舟。
喻微畫完最後一張,發現天色已經微明。他徹夜未眠的眼睛長出很多細小的血絲,卻仍然固執地睜着,閱讀自己一張張的畫。
他承認自己是有些自私的人,他承認。他假設自己先死掉,這讓他心裏舒服很多。生命是很寶貴的,喻微比誰都清楚。他曾離死亡很近,所以比誰都寶貴自己的生命。如果鄭小舟先死掉的話,他會怎樣呢?會生氣地跟着死掉吧。他可不想這樣。
最好是他先走掉,然後留下這個薄情寡性的小崽子在人世間想他。人死了,總該想一想了吧?若是到那個時候也養不熟,那他也認了,反正要綁一輩子,養不熟就養不熟了。大不了他先走掉,小崽子繼續活着,也不怎麽傷心。這麽着細細想來也算件好事,他先去下面混熟了,等他下來也好接他,免得再吃苦了。
喻微合上那本子,看到前面有張白淨的扉頁,想了一想,活動下手腕,垂眼在上面題了三個字。
鄭 小 舟。
他端詳了一會這三個字,只覺得滿意極了。
文裏一段描寫致敬百年孤獨。
節選奇文一段供大家品讀。
她在沒有惡魇的夢境中,在費時良久的沐溶中,在毫無規律的進餐中,在沒有回憶的漫長而深沉的寂靜中,漸漸成熟,直到三月的一個下午,費爾南邊想在花園裏疊起她的亞麻床單,請來家裏其他女人幫忙。她們剛剛動手,阿瑪蘭妲就發現美人兒蕾梅黛絲變得極其蒼白,幾近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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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