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新年

期末已過,鄭小舟的假期卻永遠結束了。

他開始沒日沒夜地打工,接的家教課越來越多,晚上還兼職了24h便利店的打工。他把自己掙的錢分成三部分,一部分彙款到鄭秀衣的賬戶,一部分給自己當生活費,剩下一小部分存起來,以備不時之需。

那件事之後,鄭秀衣就從喻微之前安排的房子裏搬了出來。鄭小舟彙給她的錢倒是花了,在郊區租了房子。她和鄭樹聲繼續在飯店打工,每星期按時給鄭霖音預約心理醫生。喻微墊付的錢可以看很久的醫生,鄭秀衣再怎麽硬氣,在這件事上還是軟了脊梁。全世界頂級的心理醫生,一個小時上萬塊的診金,一個療程算下來,她要不吃不喝打七十多年的工。

鄭小舟也明白這個道理,但是他仍然克服不了那種令人絕望的恨意。他仍然想讓那個人去死。喻微在那天之後便沒有聯系過他,倒是有一個陌生號碼發了一張彩信過來,是一張照片。

畫面很暗。鄭小舟認出來那個人就是喻微。他躺在床`上,雙頰微微陷進去,眼睛上的紗布沒有拆下來,整個人沒什麽生氣,鏡頭外的人伸來一只手,按住他的手臂,在給他注射什麽東西。

鄭小舟把那個號碼拉黑掉,之後卻每天都會有新的號碼發來照片,喻微看起來越來越瘦了,但是這和鄭小舟沒有任何關系。

他換了一個手機號。這回沒有彩信了,隔了一周左右,有條短信發了過來:

好像一切都回到原點了。你開心嗎?

我也開心。

但是沒有太開心。

鄭小舟覺得這人是個神經病。他懷疑是沈斯容搞的鬼,他撥回去,想要直接質問他。電話幾乎是一瞬間就接通了。

“現在我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鄭小舟耐着性子解釋道。“他是你的了,別他媽再來煩我,聽懂了嗎?”

那邊沉默了很長時間,沈斯容柔軟的嗓音響起來,聽起來有一點難過:“喻微哥,小舟說你們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了。怎麽辦?喻微哥,好可憐。”

鄭小舟眉頭一緊,強壓火氣開口道:“喻微?你管好他行不行?別再打擾我的生活了,行嗎?算我求你了。”

沈斯容在那邊低低地抽泣起來,聽起來死了媽一樣傷心:“這可怎麽辦?小舟叫我們,不要打擾他的生活。微哥,你不傷心嗎?我好傷心啊。”

鄭小舟開始覺得那邊根本就沈斯容一個人,在那自導自演呢。他開始厭煩起來,正要挂電話,卻聽見聽筒裏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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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

喻微的聲音。

鄭小舟愣了一瞬,聽筒裏面沈斯容便開始吃吃地笑起來。他喘了一會兒,聲音卻慢慢清醒起來:“你永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鄭小舟。你永遠都不知道。”

那邊毫無征兆地挂斷了,鄭小舟沒弄懂沈斯容最後那句話究竟什麽意思,他也不想去深想了,反正之後沈斯容也确實沒有再騷擾他,鄭小舟對于這樣的結果感到十分滿意。他們願意怎樣是他們的事,與他無關。他已經不想和這兩個人扯上一丁點的關系了。

寒假來臨,學生宿舍在兩天之內變得空蕩蕩了,只剩下幾個留宿的學生,偶爾上衛生間的時候會碰到。屋子少了人氣變得很冷,鄭小舟買了一只電暖寶,偶爾回寝室休息的時候會放到床腳,這樣可以睡得舒服一些。

鄭小舟開始習慣喝保溫杯裏裝的熱水。

熱水可以讓他的胃好受一些。胃病這東西真的是很可怕,你以為你很健康,吃火鍋喝冷飲都沒在怕的,真當病找上來的那一天,才知道什麽叫做死神來了。

鄭小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麽時候得胃病的,這種病讓人變得老實,會小心自己的飲食習慣,注意不要久坐并且堅持運動。鄭小舟覺得自己的生活逐漸平穩下來,每日打工累成狗也沒什麽所謂,他現在很害怕真正意義的安靜。

一旦安靜下來,他就會感覺大腦變得很沉,左胸口很憋悶,腦子裏開始不受控地想事情,想着想着就覺得喘不上氣來。一向沾枕頭就能睡着的人變得睡眠很差,總會夢魇,一晚上能醒好幾次,兩個月下來淚溝都熬出來了。

所以羅森爛大街的bgm和揮之不去的泡面味或許能讓他好受一些。

鄭秀衣還是沒有回複他的消息。他那段長長的綠色對話框一直保留在原地。今年應該是要自己一個人過年了。

不過這也沒什麽可矯情的,當初選擇走這條路的時候就已經預料到了這樣的下場。這條路向來不好走,大環境不允許,老一輩不理解,所以這種情況也是在意料之內的,沒什麽可矯情的。

就是他不回家過年,他姐可能會有點難過,明明從小到大都是一家人一起過年的,他也想不出什麽理由告訴鄭霖音,為什麽自己今年不能回去過年了。或許鄭秀衣會替他想好的。

他攢錢去商場買了一件長風衣,飽和度很高的楓葉紅,他姐皮膚白,穿起來肯定襯膚色。他查了一下,春節那兩天氣溫十多度呢,穿這個正好。他順便買了一雙黑色小羊皮短靴,35號的鞋子有點難找,他在商場等了一下午才調過貨來,導購看他長得帥嘴又甜,給他走的會員價。鄭小舟又買了一條米色的針織連衣裙,他姐穿高領很好看,說實話,他長這麽大,明星也好網紅也罷,還真沒見過比她姐好看的女孩。

他把這些衣服細致地打包起來,送到了鄭樹聲打工的飯店,避開鄭秀衣把衣服交給他。

????????

鄭樹聲把濕淋淋的手在圍裙上不斷地蹭着,被他弄得緊張得要命,腦子又轉不過來了。他悶頭把衣服塞到自己的大背包裏,一眼都不敢擡頭看鄭小舟。

除夕那天,鄭小舟在食堂吃了一頓餡料奇怪的餃子。做飯的大媽是個本地人,她對除夕夜值班這件事懷有強烈的怨氣,每個上她的窗口領餃子的學生都不敢擡眼瞅她,只是低着頭乖乖端碗走人,在四散的餐桌上默默吃自己的飯。鄭小舟吃了三十多個就不吃了,他到最後也沒嘗出這餃子到底是什麽餡的。

回到宿舍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除夕夜沒有工可以打,春晚倒是可以看,只是趙某山退出春晚舞臺之後,鄭小舟就沒什麽興趣再看了。

他還記得自己小的時候,在祈源過年,總會和祝明一起玩那種擦炮和竄天猴,祝明膽子小,只敢玩摔炮,鄭小舟拿着竄天猴離他近了一點都要挨罵的。膽子真的小的很。

他們小孩子在這邊玩小鞭炮,他們大人就在家門前放雙響和大地紅,噼裏啪啦的好響亮,中午回家吃飯都得繞着走。

晚上吃年夜飯,鄭秀衣就給家裏的觀世音菩薩供上各種吃食,鄭小舟總覺得菩薩案前的糕點格外好吃些。晚上鄭秀衣做的羊肉餡餃子上桌的時候,便是趙某山的小品開演的時候。這時候窗外的鞭炮聲就會格外惱人地大響特響,鄭霖音只好把電視聲音調到最大,仔細看屏幕下的字幕,全家人邊吃餃子邊笑得前仰後合。

汪曾祺那句話怎麽說的來着?家人閑坐,燈火可親。

鄭小舟坐在書桌前待了一會,起身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拉出抽屜把CFA教材翻出來,開始一行一行往下看。他在抽屜裏摸索一番,想找一支紅筆,卻摸出一只細小圓滑的物件來。拿到眼前一看,卻是一只粉嘟嘟的潤唇膏。

他面無表情看了一會那只唇膏,使勁閉了閉眼睛,把那只唇膏放回抽屜,重新摸出一支筆來,集中精力研究眼前的教材。

不知過了多久,手機突然震了一下。他剛解開鎖屏,手機就連着震了三下,都是短信。他以為是垃圾短信,閑閑地打開一看,卻是新年祝福。

都是陌生號碼,鄭小舟覺得可能是發錯了,也沒理會,看到微信又冒出紅點了,便打開看了看,挨個恢複了朋友的新年祝福,還有一條是阿然的。他眼睛裏有了些笑意,和他簡單聊了幾句,叮囑他在家好好練琴,退了出來。他滑到最上方,手指凝滞下來。三三的頭像冒出一個碩大的紅點。

0:00

狗:舟舟,新年快樂!!!!!!!!!!!!

他看着那一長串的感嘆號,突然有點想笑,給他回了一句便把手機放下了,喝口水繼續看書,手機卻繼續震動了一下,沈譽一的消息接踵而至。

狗:舟舟舟舟!我到你們宿舍樓下啦!

狗:我們放煙花好不好?

狗:三三都想你啦!他現在已經長成大狗了!

狗:特——別——大!

狗:圖片】圖片】

狗:求求了求求了!!舟舟下來嘛!要不我就上去了!求求求求!!

鄭小舟發現沈譽一好像特別熱衷于使用感嘆號,他這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個大寫的感嘆號。他完全沒有發現自己的嘴角已經在上揚了,靠在椅背上懶洋洋地給他回複。

z:下來了,別磨叽。

狗:!

狗:好的。

鄭小舟一下樓就被一只特別大的阿拉斯加撲了個正着。

他真的很大。鄭小舟感覺可能是毛太多的緣故,他現在有點手癢,想把這狗的毛剃個幹淨,看看他的真實肉`身。

“門衛放狗進學校了?”鄭小舟疑惑地問道。

“我們從西門進的,那大爺喝酒喝多了,呼嚕打的好響亮,嘴巴還總動。”沈譽一笑嘻嘻地瞟了他一眼,輕不可聞地嘟囔了一句什麽,鄭小舟沒聽清,正要問他,卻被沈譽一急吼吼地打斷了。

“帶你去一個地方!”沈譽一低下頭,在鄭小舟耳邊神神秘秘地說道,“秘密基地。”

鄭小舟被他拉住小臂,被迫飛奔起來。沈譽一的速度簡直太快了,兩條長`腿步子又大,鄭小舟只得心無旁骛地盡力跟上,大汗淋漓氣喘籲籲,被拉着跑到校外的街道上,掃了碼騎上車,又沿着街道奔向遙遠的城市邊緣。

三三歡快地在他們前面領路,時不時繞回來等一等他們。鄭小舟半夜三更被拉過來騎了這麽長時間的車,累得幾乎要吐血。想破口大罵沈譽一神經病,卻根本沒有力氣出聲了,他現在只顧得上機械地移動雙`腿,還有大口大口的呼吸。他覺得自己那三十個餃子實在是吃少了。

中途停下來休息了好幾次,主要是三三想喝水吃食撒尿。而且這狗吧,開頭幾公裏上蹿下跳的比誰都歡,跑了十公裏左右就開始老實了,跑到二十公裏的時候開始裝死狗,再之後沒多久就自己掉頭跑了,被沈譽一追上痛毆一頓仍不思悔改,用肉腸誘`惑也不管用。

鄭小舟試圖趁這個機會直接掉頭回去,沈譽一卻寧死不從,他堅持三三可以自己找到家。鄭小舟被他強行按在車上,想拒絕,看到他一雙淚光閃閃的眼睛,話又說不出口了,只好罵自己傻`逼,當初就不該下來。

兩人騎着車走走停停,終于在淩晨不知幾點到達了沈譽一的“秘密基地”。

“到了!”沈譽一精力倒是充沛,他興奮地剎了車,兩條長`腿架在車兩邊,笑嘻嘻地看着有氣無力的鄭小舟,揶揄道:“舟哥,你這樣也不行啊,晚上沒吃飯啊?”

鄭小舟心道身體再好也架不住你淩晨一兩點從市中心騎到郊區,五六十公裏的路程,要不是老子身體素質過硬,早他媽被你折騰死了。

他趴在車把手上大口喘息,嗓子疼的厲害,心肺幾乎要炸了,很想喝水,沈譽一卻讓他溜達一會緩一緩,看他呼吸平穩下來,才從背包裏掏出一個那只大型保溫杯來,往蓋子裏倒了一些水給鄭小舟喝。

鄭小舟喝完了水,擡起頭看了一看,愣住了。

一道長長的廢棄鐵路,被長得很高的草埋過去了,依稀能見到鏽跡斑斑的鐵軌。天幕在這裏顯得很低很低,遠處有一些矮樹,沒有月亮,只有很多模糊的星星,在灰紫色天空上散散地停着,像被筆尖戳破的草稿紙,星星點點露出外界的光來。

在遠處有人家的燈火,城市的燈光照過來,讓他們能看清腳下的道路。

“操,”鄭小舟不禁罵了一句粗口,他從兜裏摸出一盒煙,點火抽起來,“有病吧?這破地方有什麽好來的,我家那邊多了去了。”

沈譽一突然安靜下來,很認真地看着他。鄭小舟被他看得全身發毛,皺眉道:“看屁啊,沒見過人抽煙啊?”

“你又開始抽煙了?”沈譽一有些局促地問道。

“關你鳥事。”鄭小舟慢慢沿着鐵軌往前走,緩解自己大`腿裏堆積的乳酸。他走了一會,一顆煙叼在嘴邊開始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

沈譽一突然沒頭沒腦地開口道:“我也要抽煙。”

鄭小舟被他一打岔,也不再走神了,只是好笑地看着他:“你小子才多大,抽你`媽呢抽。再說了,我這煙太糙,傷肺子。”

沈譽一固執地看着他,堅持道:“要抽。”

鄭小舟愣了一會,突然想到其實他也沒大沈譽一多少。他高二那年沈譽一初三,個子沒蹿起來顯小而已,只能說第一印象還是比較根深蒂固,在他眼裏沈譽一總是長不大的樣子,腦子不怎麽靈光,需要人護着那種。

“想變成舟舟的樣子。”沈譽一低聲地說了一句什麽,他低下頭看兩人的影子。燈光很遠,影子們很模糊,但是沈譽一就是覺得很好看,鄭小舟走在前面,個子稍矮一些,他在後面,看起來像是把頭擱在他肩膀上似的。影子們看起來很親密。

沈譽一突然有點羨慕起自己的影子來。

他偷偷拿出手機來,設置夜景,對着地面歪歪斜斜地拍了一張照片。

“幹嘛呢你?不是要學嗎,過來啊。”鄭小舟眉頭微挑,無奈地看着他。

沈譽一慌慌張張把手機放到兜裏,漲着臉一點點挪過來,伸手要接鄭小舟之間的那支煙。

“操,我沒這麽小氣好吧?”鄭小舟撇撇嘴,把煙盒遞給他,沈譽一卻搶先一步把他手裏那支搶過來叼上,一陣風吹過來,煙頭滅了。

“我怕抽不完浪費嘛。”沈譽一辯解道。他期期艾艾地低下頭來,想讓鄭小舟給他點煙。“哥,我怕火,不敢點打火機。”

“......怕火抽你`媽煙啊?”鄭小舟罵道。他想一巴掌抽死這顆腦袋,看他乖乖叫哥的份上還是忍住了怒氣。自己也叼了一顆煙,點了火,湊過去碰了碰沈譽一的煙頭,火便慢慢渡過去了。

沈譽一的呼吸停止了。他比鄭小舟高一些,從這個角度看,鄭小舟的眉眼被火光映襯出來,嘴唇紅得要命,有種攝人心魄的漂亮。

別想了別想了再想就要......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沈譽一被煙嗆到,驚天動地大咳出聲,眼淚一下子就給逼出來了。

“......”

鄭小舟剛講完怎麽入肺,他就給自己來這麽一出。他挑眉看過去,不耐道:“要我說,你還是算了吧。”

沈譽一堅決不從。鄭小舟不明白他到底在犯什麽倔,梗着脖子就是要學。

鄭小舟完全服了。

大年三十的夜裏,他和一個高二的小崽子騎了三個小時的自行車,在荒郊野外瞎幾把溜達,蹲在地上教抽煙。

這是他過的,最有意思的一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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