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靈刀
白虎看到了回世鏡裏左側的景象,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膝蓋上的小白虎卻擡起兩只前爪捂住巴掌臉嗷嗚起來。
白虎揉揉它的小腦袋,想起三千多年前第一次遇見青龍的模樣。
當時四象隸屬仲神麾下,四兇則在亞神調配下。那年北天與東山兩位父神相邀會聚,兩邊的下神都跟着去亮相。不少隐世的神明也前往,常年見首不見尾的青龍也到了。
那龍神穿一席簡簡單單的白衣,不知為何就是比其他同樣衣冠如雪的神明出挑一大截。很多神想與他結交,他擺着一張言笑晏晏的臉,待誰都客氣,見誰都笑眼彎彎,龍瞳裏幹幹淨淨,不見得有把誰刻進瞳仁裏。
神應該是那樣的。
萬象的繁華與荒蕪入眼,衆生的喜悲與善惡入眼,都不會惹起多大的波動,一切都平等。
澤普萬物的高高在上。
只是誰也沒想到,千年之後,這龍瞳裏刻了一把刀。
白虎按着懷裏的雀羽,心想,這劫數太難逃了。
峰頂上巨大的守護陣忽然受驚動,浮現出了滿天靈紋。白虎立即将手按在地面上補陣,然而還未補上,天空中的靈紋回路反向逆行了。
他心裏湧起深重的不甘,他們鎮壓了這麽多年的魔,還是要複蘇了。
膝蓋上的小白虎刷的跳起來鑽進他懷裏,叼出朱雀羽後便不顧一切地往天上跳。它吼叫着踏上守護陣,試圖和以往一樣補陣,然而神魔此消彼長,它還沒能來得及補陣,陣上反而出現一股斥力,毫不留情地将它反彈下去。
地上的白虎眼中出現了血絲,指尖因過度輸出的靈力而開裂。強撐了三千年,他也快要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小白虎同樣失去了力氣,軟趴趴地從半空中墜落下來。背上的朱雀翅膀失了形,重新變成一根羽毛。它在空中撲騰轉身,兩爪把朱雀羽緊緊合住,随後把自己蜷縮成一個白球,預備摔個虎吃屎。
但想象之中的摔個稀巴爛并沒有出現,峰頂的靈氣出現了一陣劇烈的波動,金戈擊越的聲音劃過低空,小白虎圓滾滾地掉進了一只手裏。
那手冰滋滋的,沒有一點活氣。它睜開眼,先是看見了屹立在虛空中的一把刀,随後才看清面前站着的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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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虎中止了補陣,擦着唇邊的血擡頭。回世鏡隐入空氣消失不見,鏡中回溯者之一回到了現世。
路刀頭也不回地把小白虎丢給他,留下了一個森冷的背影。
在他背後,一個豎立的圓形陣法憑空出現,陣上流轉着鮮紅的靈紋,環繞着中央的一把長刀。
長刀之上,有一縷藍色的清澈靈流緊緊纏繞着,填補了刀身上的斑駁裂痕。這一抹純澈的冰藍與戮古刀天生惡戾的赤黑交融為一體,它甚至成為了本源戮刀的一部分。
這一縷神的本源令他的眼睛從此浮現了幹淨的藍色,使他在即使深受濃重戾氣侵蝕的地獄裏也能保持一份獨立的靈智。
他是受過神明親吻與祝福的一把兇刀。
三千年前的神界,北天仲魔逆天而行,催化着天地惡戾向東山步步緊逼。亞神集結諸神之力加固結界,勉強遏制了魔氣的侵襲。
但這不是治本之策,他們都在等着戮古刀收容天地戾氣,從根本上阻斷仲魔的腳步。
路刀也在配合着容納天地的戾氣,一點點撐開自己的阈值。雖然過程緩慢,但确實有成效。
而那段時間,東昆一靠近路刀十步以內的範圍必炸毛。諸神對戾氣敏感,收容天地清氣的東昆更甚。不過這神劍嘴上雖然說着辣雞,卻還是捏着鼻子天天去劍冢找他,幫他修煉和加強本源輸出。
路刀修為不牢固,本源刀化形化不了太久,這一點要是遇上仲魔會極其吃虧。
路刀也知道,每天都待在劍冢裏沒日沒夜地修煉,除了東昆和亞神,幾乎都沒見過其他人。
不久,東昆罵罵咧咧地背了一把刀來給他。
他環着手冷冷道:“偃這陣子的精力全在幫你打這個東西,現在累得睡過去了。”
路刀接過,掂在手裏楞了一愣:“靈器?這是給我的?”
有了靈器,他就不必一直化出本源刀,可以拿靈器來引流魔氣,省事省力不少。
那刀身仿的是路刀的本源,造型拉風又兇戾,讓他覺得十分順眼。而刀柄是臨時鑄造的,根本兜不住那刀的霸氣。路刀一握刀柄,輸入靈力,那刀周身就起了赤焰,直接把刀柄崩壞了。
東昆差點被赤焰濺到,二話不說就禦出他的無疆劍,持劍來和路刀掐架:“氣焰挺嚣張啊。”
路刀得了稱心稱手的武器,眼裏起了難得的光彩,握刀就直指東昆:“來啊,切磋兩把。”
遠處,偃師小聲地打着哈欠看他們,揉着眼睛道:“你看看,我就說了,他會喜歡的。”說着,他瞟過青龍手上還沒愈合的掌心,忍不住道:“倒是你,至于拿自己給那刀開鋒麽?”
青龍眼睛跟着他,半晌自嘲似地低笑:“我能做的也就如此了。”
路刀用了好一會,在東昆指點下試着把那刀融進靈脈裏,靈器入紋的時候,熟悉的溫度撥過心弦,蹿起一陣細密的顫栗。
路刀捂住掌心泛起的刀紋,轉頭看向後方,疑心那人在不遠處,但什麽也沒見到。這劍冢內只有他們倆個倒黴蛋。
東昆自己也收了無疆劍,拍着身上的灰塵閑話:“用靈器時悠着點,平常對上些比自己弱的對手,那就不用大費周章地化出本源,拿那靈器對付就行了。但要是對上仲魔那樣的,那把靈刀撐不過。”
“我知道。”路刀收回目光,攤開手掌看那刀紋,“偃師有說這刀叫什麽名字嗎?”
東昆點頭:“有,他說,叫斬龍。”
路刀的手一僵,斬什麽?
他皺起眉怒道:“這名字也太爛了!”
“哈?”東昆聽不得別人說他家偃哥哥的半句不好,撸起袖子就和這不識好歹的家夥吵起架來。
吵到最後倆人又要打架,但因之前切磋過半天,沒吵完就先累了。于是倆人就地仰倒,躺在粗糙的地面上繼續對罵。
吵到後面路刀嘴不夠溜,便暴躁道:“老子和你永遠看不對眼。”
東昆冷笑:“第一天認識的時候不就知道了嗎?偃還老是提醒我說你和我算同宗的兄弟,讓我照顧照顧小弟。屁,你叫過老子一句哥嗎?”
“你才是弟弟!”路刀惡聲惡氣,“我有小弟,他比你順眼多了。”
“喲,在哪呢?怎麽沒來昆吾山?”
“他這會還在黎海的最深處裏閉關……”路刀剛要細說,又閉上了嘴。
東昆疑惑:“然後呢?修煉沒成就不出來了?”
路刀悶悶應了一聲,想起了別的事,沉默了一會問道:“什麽叫兄弟?”
“這還要用問嗎?”東昆像聽了天大的笑話那樣,“并肩作戰的過命同伴就是了。”
路刀楞了一下:“是嗎?那朋友呢?”
“朋友更簡單了,志同道合互幫互助,開心得意了損兩句,傷心憤怒了拍兩下,有好事樂意跟對方說,有壞事也不介意讓對方看見這狼狽。”東昆說得頭頭是道,他化靈幾百載,沒吃過豬肉但見過豬跑,話說起來一套一套的,讓人聽着覺得怪有說服力的。
路刀眼睛直直地看着劍冢高高的天花板,一直聽到東昆說停,才哦了一聲:“那我都沒有。”
東昆沉默了一會,半晌才嗯了一聲:“其實,老子也差不多。”
路刀懷疑地瞥他一眼,随即酸溜溜地說道:“你有偃師。”
“對,我有偃,他抵得過萬千。”東昆不由自主地露出癡漢笑,躺了一會休息夠了就爬起來要走:“不跟你廢話了,我走了,我回去看看他。”
“走吧走吧。”路刀有些暴躁。
東昆看了地上那一攤有些喪的三歲刀,猶豫了兩下,別扭道:“喂,先前就想跟你說兩句了,你聽不聽?”
路刀煩躁地揮手:“有屁快放,放完回家找你偃哥哥去。”
東昆笑了一聲,随即端正站好,語氣認真:“你近來修為突飛猛進,很厲害。”
路刀手一僵,見了鬼似的瞪圓眼。
這貨在……誇他?
“你雖然生來兇戾惹人忌憚,但還是讓諸神都把希冀壓在你身上,這就是本事。”東昆說,“你能以一己之力改變神魔的格局,這事再沒有別人能辦到了。擺正自個心态,少在一邊糾結自己的本源和存活方式,不需要。”
“別人把你當器物,你自己知道不是,搞出名堂給他們看看就是了。”東昆不客氣地踹了他一腳,“自暴自棄不适合天選之子,狂拽酷炫才是我們的氣質,你懂不?”
路刀眉毛擡成了八字形,一臉震驚。
“我的話就這樣。行了,別賴這裏了,滾回神住的地方,這劍冢不是睡覺的地。”東昆拍拍手走人,走了幾步又補充了一句:“你不用羨慕我有偃,青龍先生對你也很上心。”
路刀愣愣地看着東昆離開,腦子裏琢磨着他說的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他翻身起來,按了按後頸便踏出劍冢,迫切地想去見那人。
連日來,識海裏的烙印慢慢滲入了靈智深處,他也漸漸地學會了調和體內的戾氣與之和平共處,不受戾氣的陰暗影響。他像個好了傷疤就不想糾纏疼的小孩,他無時不刻想見着那人。
踏出劍冢,出口有守衛着的神,見了他神色一凜。
路刀揮揮手表示自己沒問題,便風一陣似地掠過去了。
他沖回昆吾神殿中央位置的廂房,迫不及待地推開門想闖進去。
誰知道就在這一瞬間,昆吾山頂的蒼穹變了。
那充斥着缥缈清澈的靈氣的天空突然湧進渾濁灰黑的戾氣,像是有一口黑鍋遮住了日月,帶來了無盡的陰影。
路刀瞳孔驟變,識海裏的烙印此起彼伏瘋狂催發本能,他擡手就将那天空中的戾氣吸攝入本源。
但他一時撐不住這樣濃重的體量,剛咬着牙把天空中的戾氣收容入本源,靈脈就堅持不住,渾濁的戾氣反而從本源裏排山倒海般擴散,并且在頃刻間就籠罩了整座昆吾山。
昆吾山的諸神如臨大敵,他們還分不清情況,以為是戮古刀化魔,便按照先前對策立即聚陣,以鎮壓戮古刀。
然而陣法未完成啓動,諸神就見那些凝重的黑霧又飛速旋轉着、奔騰着湧回昆吾山中央的廂房。
廂房裏傳出一聲低沉遼闊的龍吟,那是青龍在安撫他們,也是在警告。
諸神等了一會,見真的再沒有動靜了,這才抹着冷汗退下。
誰也不知道,廂房裏的戮古刀正按着龍神,獠牙深深地埋在了龍頸上。
路刀本能地收容戾氣,以維持天地平衡,青龍別無他法,只能嘗試着以血為飼,盡力維持這把刀的清靈。
神的血流入魔的百骸,青龍的神性沖淡了些許路刀的魔性,本源靈也逐漸相近,契約便更徹底地交融。
青龍屏息忍着疼,小心翼翼地驅動本源靈往他識海深處,然而能探尋的卻少之又少。
都是【除魔】。
青龍還記得定契成功的那個瞬間,窺進他識海裏時,所見是自己鋪天蓋地的身影。那時路刀滿腦子想的都是他,赤白明朗。
而現在,他看見的只是一片黑與紅。
路刀獠牙埋在他脖子上,青龍聽着他的吞咽聲,擡手輕輕抱住了他的腦袋。
“怎麽辦啊。”
路刀在模糊和颠倒之間,似乎聽見了青龍識海裏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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