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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申年臘月初三 陰
鐘山就這麽點點大,我寅時起床,辰時巡完山,還能回來吃個早飯,點點大的地方會有什麽異動呢?
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巡山日志
“百思不得其解”是昨日聽書生教書時說的。
小書生對那群潑皮猴兒解釋說:“就是說很困惑,百般思索也沒有結果。”
他指着桌上的一枝花骨朵零零星星的臘梅,笑道:“比如說,這枝臘梅前日突然出現在我的案上,這就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荀三在牆後面聽得耳朵都燒紅了。
書生眼含笑意,“不知是哪位攜梅而來,又換墨而去,倒是十分有心。”
荀三扒着牆縫看了一會兒,頂着通紅的臉又竄回了山上,一整天都不好意思下山再去瞧瞧那書生。
雖然鳳兮沒有将玉九淵的話放在心上,玉九淵也在鳳兮跟前表明了是自己的失誤。
但玉九淵是個不折不扣的兩面派,轉頭就沉下臉來嚴重警告荀三,要小心巡防。
“山脈浮動是大事,你仔細盯着,出了差錯,頭個死的就是你!”
玉九淵的眼睛黑沉沉的,吓得荀三化了原型,撒腿就逃。
雖然被吓得不輕,但是荀三還是老老實實地增加了巡山的次數,從每天早上一次增加到每天兩次,而且時不時還要到山上晃一晃。
鐘山妖怪覺得他純粹閑的,倒也沒有誰去深究原因。
玉九淵平日裏也不是這樣的人。
荀三一邊用棍棒打開爬到路中間的草,一邊想着。
鐘山山神是出了名的慫,慫神轉世。
見天兒地守在鳳兮身邊跟前跟後,哪個說話大聲點,都要把他吓得往鳳兮身後竄。
在鐘山年會上,大家談論自己的理想時,玉九淵也是大言不慚,他說他唯一的理想就是希望鳳兮不要趕他走。
大家起哄讓他倆成親算了。
鳳兮一個揮手,将玉九淵甩了八丈遠,玉九淵嘿嘿笑着從地上爬起來,又屁颠颠兒地跑回鳳兮身邊,讨着巧。
衆妖見狀收聲,也就沒妖再敢提起這茬兒。
但也就是這麽個慫神,那天竟把荀三吓得現了原型。
荀三一面慢騰騰地走着,一面回想那天玉九淵到底有沒有釋放他的那點子神威來欺壓他這樣無害又無用的小妖怪。
晃着晃着就又晃到了山腳下。
今天休學,前院沒有朗朗讀書聲,荀三繞到後院,看見可愛可親的小書生正在自己洗衣服。
臘月的天,可凍人,小書生執筆的手被凍得通紅。
荀三心疼極了,可他是半點術法也不會,不能揮揮手就讓鍋碗瓢盆自己動起來。
小書生朝凍僵的雙手呵了一口氣,荀三就在牆根後頭跟着呵氣。
蹲了一會兒,荀三繞到前院,将學童們堆放在案上的書冊全部推到地上,散了一地。
迅速跑回後院時,小書生已經聞聲走到前院去了。
荀三趕緊将衣物一股腦兒地塞進盆裏,端起盆就撒丫子往外跑。
東山有一處活泉,因為是靠近鳳兮的洞府,少有妖怪去那兒飲水玩耍。
荀三給喜歡的人洗衣服不怕被其他妖怪笑,只是若被人瞧見了,說不定又是一通鬧騰,萬一鬧到書生那裏去了,吓得書生連夜搬走都還算是好的。
阿瑛的教訓現在都還是懸在鐘山妖怪們頭上的一把刀。
阿瑛和山腳下的窮酸秀才卿卿我我不久後,不小心碰到四處游蕩沒幾分本事全靠撿到個法寶到處招搖的假半仙,顯了原型。
阿瑛本是草木屬,開蒙尚且不易,修成人性更是艱難,被這麽一竿子打死,差點元神不保。
好在她拼盡全力也保住了,逃回來通知大家那假半仙就要上山捉妖了。
恰逢鳳兮不在鐘山,靠近山腳的好幾個還未化形的小妖怪來不及逃,全部喪命于那勞什子法器下。
說起來還是玉九淵出面,才将那假半仙打下山,又沒收了那法器,阿瑛元神消散,一群氣憤的小妖怪沖下山将窮酸秀才打了一頓,那秀才連夜帶着家當跑了。
荀三雖然覺得小書生不是酸秀才那樣的人,但是總有些好事的小妖怪多嘴,他自己也是不敢輕舉妄動。
冬天的泉水冰冷刺骨,荀三雖是妖怪,但卻是一個不會術法也沒有法力的妖怪,肉體凡身禁不住這樣凍,不一會兒就開始打噴嚏。
洗完了衣服,荀三一邊往回走,一邊被自己偉大的單相思感動得熱淚盈眶。
“小書生,可沒人比我對你更好了,”荀三撇撇嘴,“你可不要讨厭我,嫌棄我是個野兔子精。”
鐘山沒什麽能拿得出手的稀有動植物。
野兔子癟狐貍滿山跑,花山雞灰麻雀湊熱鬧。
荀三覺得麒麟就很好,上古神獸,說出來一定很驕傲,不怕人嫌棄。
說着說着,他又有些忿忿不平,“野兔子精怎麽了?鐘山的野兔子修成精的,這麽幾百年來還就我一個呢!”
“我可珍貴了!”
荀三突然笑起來,一雙兔兒眼半眯着,“我可是鐘山唯一的野兔子精!”
這股子快要炸出來的自信在看到後院裏站着的書生時,瞬間蔫了下去。
荀三抱着盆直接繞到了前院,被他弄亂的書小書生已經整理好了。
當小書生端着一盆子洗好的衣物一臉疑惑地從前院回到後院時,荀三躲在牆根後面暗搓搓地期盼小書生說些什麽表揚的話來。
小書生說:“咦?我這件衣服裏的十文錢沒了!”
荀三:“?”
他往牆後探出半個腦袋,見小書生正在盆裏翻找,語氣十分懊惱,“這裏明明有十文錢的,不知是誰将我的衣服端走不說,還拿走了我的錢,光天化日之下豈有這樣的蠻理?”
荀三:“!”
十文錢?
他沒瞧見有十文錢啊!
難不成是不小心被水沖走了?
荀三靠着牆,暗惱自己好心辦了壞事,這十文錢許是小書生過年要用的錢了。
他跑回山裏,找到鳳兮。
“大王,可不可以借我十文錢?”
“你巡山是應該有工錢,我讓玉九淵帶你去拿。”
本來說是借,但是荀三居然意外地領到了自己從來沒有領過的工錢。
一百年的工錢都在這沉甸甸的錦袋裏,荀三又飛快地跑下山。
他這一趟來去極快,小書生都還在晾衣服,荀三便又回到了前院。
他将錢放在前院的案上,想想覺得不妥,便又留下一張紙條。
沒剩幾根毛的筆是他随身攜帶的,他寫道:“我沒有看見十文錢,許是被水沖走了,不是我拿的。”
寫完了,他又有些糾結自己的字寫得不好,他是自己悄悄跟着老夫子學的,但是他沒天分,學到老夫子去世了,他的字也亂七八糟,跟雞爪刨過似的。
荀三端詳了一會兒,要不重寫一張吧?
“你是?”
“嗒”的一聲,荀三的筆落在地上,筆尖觸地,剩下的幾根毛被叉得四分五裂。
荀三顫巍巍地擡起頭,克制住化形的沖動,鎮定地擡起頭,看向無聲無息走進來的小書生。
書生今天穿的湖藍衫子,外面套了個短襖,還是看上去還是冷得緊,耳根子都紅了。
小書生瞧見那張廢掉的紙,怔了一下,不禁失笑,“我道是誰,原來是這位兄臺對在下一直照拂有加。”
“我我,這,這……”
小書生一拱手,向荀三鞠了一躬,“那十文錢的話原是在下胡編,本是想着或許幫助在下的人還未走遠,聽見了折回來,在下才好當面感謝,不想兄臺誤會了,實是在下的不周到。”
荀三垂着眼,聲音微弱,“沒,沒事。”
小書生又道:“在下柳彥懷,不知兄臺尊姓大名。”
“不尊不尊,”荀三連連擺手,覺得臉燒,蚊子哼哼般,“我,我叫荀三。”
他當然知道小書生叫柳彥懷,私心裏也覺得這名字可真好聽。
妖怪和人不一樣,他們的名字要麽冠個姓,要麽只取名,姓名都有的,要麽是自己取的,要麽是有緣人才能取的,自己取的作不得數,有緣人取的才算是。
只是妖怪多,有緣人少,這世間姓名不全的妖怪比比皆是,姓名皆全的倒是百裏挑不出一個來。
“可是草字月旬?”
荀三點點頭。
“荀”這個姓是一個老頭給他的,但是他說他不是野兔子精的有緣人,只能給姓,荀三只好按照自己的排位給自己落了“三”上去。
“荀兄有心,不知為何要将在下的衣物拿去自己洗了?”柳彥懷還是問道。
荀三絞着手指,指頭轉來轉去,偏過臉,不願回答。
柳彥懷雖是書生,卻也并不迂腐,心下明了,卻也并不點破,“不知那日臘梅可也是荀兄送與?”
荀三支吾着不肯說話。
柳彥懷這下可算是事事了然。
他案上的墨總是會少,學童們的草紙本也曾丢過好幾本,但是更多的是,他門前的野果野花,每次都用芭蕉葉裹着送來,細致盡心。
“臘梅之禮,要多謝荀兄,荀兄周到,在下無以為報。”柳彥懷拱手,滿懷感激。
荀三後退一步,又擺手又搖頭,就是說不出話來。
柳彥懷倒也不介意,沖他微微一笑,便是玉樹朗月,風神俊雅。
“梅香滿堂,不知荀兄可否賞臉與在下小酌一二?”
荀三大醉。
作者有話要說:
百思不得其解其實是《閱微草堂筆記》裏的一句(首發)
偉大的單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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