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丙申年臘月二十 陰

我到底還是怕死的。

我怕燭九陰會毀約,會不顧一切取回他的東西,會置我于死地。

他要以他的方式護下鐘山,可是萬一他就此嘗到了這樣的快活滋味,想要更大的力量,想要我的命,我又該如何是好?

這雖然說是他的東西,可他卻也根本沒有想我的感受,就放了進來讓我替他保管着。

給予了我這一切,如今又要這般殘忍奪回,我是如何都想不通的。

我知道他不能離開我三丈三,但這并不是我安心度命的理由,他是上古大神,是主宰我生死的神。

——巡山日志

鳳兮的情緒一直不見好轉,胡老幺也一直沒有回來。

不知道誰傳出來的,說是鐘山就要山崩,有好幾個小妖怪昨夜是連夜遷走了。

荀三一天巡好幾道山,卻也不見異常,只是他也不知,他巡山次數越多,看在多心的小妖怪眼裏,就越發生疑。

而對荀三來說,這兩日唯一的好消息,就是柳彥懷再次邀荀三前去湖西小亭了罷!

但這也是對燭九陰最大的壞消息。

“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燭九陰說話時,荀三又在床邊忙活他準備送給書生的刻章,正在進行最後的打磨。

荀三頭也不擡,根本不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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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九陰說道:“你們要是真想在一起,我倒也不反對,區區凡人,壽命不過百年,誰等不起啊?”

“只是你們時時都要這般,我也不想擱在你們中間,膈應得慌!”

“你以為我想?”荀三幾句回一句,“以後我和書生同住了,還得帶個你,我還嫌膈應呢!”

燭九陰周身一下冷了下來,“你們還想住一起?”

荀三搖頭晃腦,簡直是把和書生百年之後的事都已經安排布置好了一般得意,“那是,山上山下跑着多麻煩,那凡人不也成親後就住在一起嗎?”

“我不同意!”

荀三瞪大眼,像是聽到了什麽不得了的話,看向了燭九陰,“這裏面有你什麽事兒啊?!”

燭九陰不答,又硬邦邦甩下一句,“我不同意。”

荀三也有些冒火,“呸”了一聲,“你同不同意算個屁!”

燭九陰伸出手,荀三以為他要打自己,吓得腦袋一縮,燭九陰的手卻只是逮住了自己的下巴,迫使他擡起頭來。

到底還是怕的。

燭九陰心裏暗暗得意。

“我算個屁?嗯?”捏着荀三的下巴,燭九陰手上也沒怎麽用勁兒,野兔子的皮膚細膩,肉乎乎的手感好,倒是這一分不輕不重的威脅,讓荀三心裏犯了怵。

實在是燭九陰面上表情不顯,荀三摸不透此刻這位尊敬的上古大神說出這句話時到底都有沒有生氣。

生氣和不生氣都各有一套辦法,只是現在看不出症狀下不了藥。

“不,”荀三試着看他臉色,最後吐出一句,“不算?”

“……這還成了個問題?”

燭九陰松開荀三,自己覺得倒是沒有捏痛荀三,可那兔子卻拼命揉臉,像是痛得狠了,臉也揉紅了眼眶也紅了,模樣是委屈得緊。

“……”

燭九陰的手放在荀三頭上時安撫性地揉揉時,他覺得自己被騙了。

荀三撥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

三丈三的距離。

看得見動作,聽得見聲音。

這柳彥懷叫荀三都不再是客氣的“荀兄”,叫“小三”,喉嚨裏滾出來似的,含含糊糊的膩不清楚。

燭九陰聽着心煩,不等荀三來趕,就自發站在了三丈三的位置。

柳彥懷說:“小三,我前幾日說是要帶你去湖西小亭,可還記得?”

荀三跟搗蒜似的點頭,燭九陰撇過眼,傻兔子盡給別人刨地了。

柳彥懷一笑,“其實是我将那處買下,收拾了一番。”

荀三有些傻眼,“書生你哪裏來的錢?”

“實不相瞞,我雖是個窮書生,倒還是有些積蓄,”柳彥懷寬慰他說道,“再說,只是一塊閑地,值不了幾個錢。”

燭九陰在那處冷哼,大煞風景,惹得荀三恨恨一瞪。

這麽一瞪倒是讓燭九陰心裏舒坦,多少分了點注意力過來,只是細想,又實覺這種心理不妥,不符合自己高貴得身份,便也不再作妖。

只是眼見着兩人越走越近,燭九陰心煩得很,幹脆背過身,倒退着走。

他其實可以自封眼耳,但又覺得不甘心,便倒退走着,耳裏卻是集中了精神,聽得更加分明。

柳彥懷說自己把那破地爛亭子收拾了一番,想來是要讨荀三歡心的。

他見到這書生,心裏就不歡喜,也不知為什麽,總覺得荀三這麽跟個蛾子一樣撲來撲去,是撲到了一團火上。

“啊!”

荀三一聲輕呼,又驚又喜。

燭九陰忍不住,回頭看了眼……

好嘛!

這麽個破地兒還真讓這弱雞子書生收拾出幾分模樣來。

亭子重新修葺了一番,周圍罩上了輕紗,亭內有矮桌軟墊,備上火爐,倒也暖和。

岸邊低柳,亭前斜梅,看似随意,實則精致。

最妙當是那亭上牌匾。

“留兔亭?”荀三将這名字在嘴裏滾了幾轉,慢慢地也就紅了臉,“留兔亭……”

柳彥懷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緊緊抓住荀三放在身側的手。

“執子之手……”書生輕喃。

荀三眨眨眼,卻沒有等到書生的後半句,有些疑惑,但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被亭內的兩只活物所吸引。

“真的兔子!”

荀三走過去,抱起其中一只。

這是家兔,雪白雪白的那種,性子也溫順乖巧,被這麽抱在懷裏,既不蹬腿也不扭動。

“這麽乖?”

柳彥懷倒是失笑,“你的親戚,當然識得你!”

荀三有些赧顏,“它們是家兔,我是野兔,不一樣的,野兔性子可容不得你這樣抱着。”

柳彥懷一愣,“兔子,也分得這麽細?”

荀三點點頭,“當然!”

柳彥懷攬過他,荀三有些局促地窩進他懷裏,又生怕壓着柳彥懷,只能自己姿勢別扭地像是倚靠在書生懷裏,實則自己承了大半力。

姿勢實在別扭難受,荀三松松半靠在書生懷裏,緊張極了。

他聽見柳彥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輕笑也會引起胸腔震動,荀三垂着眼,書生說:“想來也是,我懷裏的這只兔子,便是天下獨一無二的。”

荀三耳根子都快紅得滴血。

書生說:“小三,以後我若是不在了,望你還能記得這個地方,記得我。”

荀三忙道:“你不在,我也不在了,我跟你一起。”

這的确是他的打算,燭九陰聽到耳裏,卻不覺歡喜,心裏悶得很,這癡兔子的的确确是打算跟着這凡人生死不離了!

書生一愣,像是下意識回道,“我不是說這個……”

随後又好似反應過來般,繼續道:“我是說,你是妖,我是人,壽數終究是不一樣的,你不要為了做傻事。”

荀三不說話。

“我這留兔亭便是想要留住你,留你在我身邊,留你陪我夏賞月冬賞雪,若我不在了,你也不要苦守我,這世間繁華,你且去賞個一二,也不枉人世走一遭。”

“我想這亭子留住你,”柳彥懷輕聲道,“小三,應我可好?”

荀三心慌,想要擡頭看看書生,卻被人按在懷裏,直到他點了頭。

柳彥懷便也不再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放開他,舉起案上一杯酒,“此酒尚溫,飲來正好。”

說罷,便是一飲而盡。

荀三怕書生吃虧,急忙自己也飲下一大口,被嗆得滿臉通紅,怎麽也止不住。

“咳咳……咳……呃……”

柳彥懷起身又是拍背又是喂水,餘光掃到站在一旁的燭九陰,見他要上不上的甩不下臉,便道:“小三這樣不行,這位兄臺可否過來扶住他。”

燭九陰冷哼一聲,在荀三的又一陣猛烈咳嗽中,踏步走上前來,扶住了荀三,“再沒見過天底下比你還笨的兔子!”

荀三又是一陣猛咳,怕是給氣的。

柳彥懷不知使了什麽法子,荀三的咳嗽逐漸減緩,最後深呼吸一口氣,就也停了。

燭九陰一拍荀三腦袋,拍得還沒回過神的兔子一個激靈,“虧得你命大,不然這留兔亭該改名叫送兔亭了!”

荀三不好意思地瞟了眼柳彥懷,“小書生,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柳彥懷失笑,“看來今日不宜大醉,你我二人小酌即可。”

他又向燭九陰招呼道:“這位兄臺也來罷,我與小三常共敘情誼,只怕叨擾兄臺了。”

燭九陰猛地就是三杯清酒下肚,卻連一個眼神都不給柳彥懷。

荀三斟酌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說道:“小書生,你方才的那些話……”

柳彥懷放下酒盞,“方才那些話,情之所至,小三大可不必放在心上,重要的還是如今你就在我的眼前,觸手可及之處。”

荀三打起七分兔膽,摸了摸柳彥懷的手,卻被一下反抓住,兩人的手緊緊交握在一起,兩人都望着別處,手心卻是溫熱交織。

燭九陰餘光瞥到,又很快轉過眼。

一壺清酒,落進了旁人肚裏,酵成一股酸氣,扯得五髒六腑生疼。

目也瞑瞑,頭也昏昏,上不知天盡兮,下未曉地窮也,只道今朝有酒澆近愁。

故人尚難留。

“管你留兔還送否,皆是難留!難留!”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要保持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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