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重生(六)

天地一白,狂風卷着怒雪,很快鋪滿大地。

冰山毫無規矩地被撒在各處。地面龜裂,不知是被誰砸的斑裂,危險的仿佛觸碰一下,天地就要就此倒塌。風雪中,萬物都顯脆弱。

令人望而生畏的風雪中,一個比雪更蒼白的身影踽踽獨行。

皚皚白雪很快落了他滿頭。

雪太大,縱使抖落了也無用。傅清于是放任着滿肩滿頭雪,阖上雙眼專心前行。

飄着的風雪裏,有傅清自己的靈力,亦有說不清從何而來的魔氣。他神識中畫面明明滅滅,步子也走走停停,進展頗慢。

前世莫子闌為了打消他逃走的念頭,給他講了不少魔物的可怖之處。

其中一種很奇異的雪魔,便能在臨死前,将體內攪得一團亂麻,把敵人拖入自己腹中同歸于盡。那個類群即使在雪魔中也少見,沒想到他一重生,就運氣絕佳地遇上了。

劍墜遺失的地方,已成了一片高聳入雲的雪山。只有一星半點的聯系,倔強地給傅清希望。

走了一段路後,他覺察出一點不對。

劍墜的位置似乎在移動。緩慢而堅定地,朝他的方向靠近。

傅清微訝。劍墜無靈,雪魔已死,此處除了他應當再沒有生靈才對。

這一閃而過的感覺很快消失。再度試探時,劍墜的感應已經變得十分穩定。它停在了一處峭壁。

過了一會兒,傅清停在那處峭壁邊。

四下裏茫茫一片,不見劍墜蹤影。

劍墜與他的聯系确乎比之前的任何一刻都強。這種強烈的感知,像是倒入脊骨的冰水,将人激得顫抖,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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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地面,就是在雪山下面了。

準确來說,在他腳下這座巍峨雪山的內部,被封存在堅硬冰層與岩石之下。

傅清在原地頓了片刻,遠遠看去,像個紮根冰山的雪人。

雪中人影一閃,落下的積雪還未沾地,就随着狂風消散。

傅清一足點地而起,本命靈劍同時出鞘。

青煙随意而動,劍峰閃過一抹寒光。

那一劍極其樸素。

樸素的像蒼天古木上新出的枝丫,誰也不會覺得它有什麽威力。

落至地面時,氣勢卻陡然一變。

那哪是所謂新芽,而是一柄穿透樹幹的利刃!

劍氣飒然一攪,便教山崩地裂!

那堅不可摧的雪山,被硬生生從中間劈開。地底傳來隆隆雷聲,傅清禦劍應聲而去。

他之前一直克制着靈力,以防刺激了雪魔體內的魔氣,使它自爆。

如今劍墜當前,再縮手縮腳未免太可憐。只是動作須得快些。

兩邊巨石接連滾下,一道青光在其中靈巧回環,在兩壁處處試探,尋覓劍墜的蹤影。

可方才還在此處的劍墜,卻憑空消失了。那絲微弱的聯系,延伸到了山腳下。

察覺到此事,傅清當機立斷,禦着青煙往山腳飛去。

山腳下是一片濃郁魔氣。神識之中的畫面越發模糊,傅清繃緊了神經,也已将瞬移符箓從袖中取出,只待拿到平安,便抽身而出。

風雪愈發猛烈,雪花凝成小粒,砸在人身上砰砰作響。

飓風灌耳之中,一個有些扭曲的音節一閃而逝。

“……尊?”

過于熟悉的聲音,使得傅清身形一頓。

他以靈力維持自己聲音不散:“莫子闌?”

呼嘯的風帶回了一句模糊的回應。

可在幾乎被魔氣鋪滿的神識裏,根本看不見莫子闌的身影。

從聲音來聽,莫子闌的方位正與劍墜相合。

傅清聲音淡淡:“你能走嗎?能走就過來。”

片刻後,劍墜的位置往傅清移了一些。

莫子闌果然拿着他的劍墜,怪道剛才劍墜的位置忽然變了。雖然劍墜沒有腳,可莫子闌的雙腿勤快的超過傅清的想象:這孩子原本應該老老實實待在雪宗的。

傅清還沒開口問莫子闌這是怎麽回事,便聽莫子闌的聲音稍清晰了些,應是離得近了的緣故:“仙尊的劍果然很快。”

似有若無的血腥味夾雜在寒意中,被凍得麻木的嗅覺捕捉。

莫子闌的聲音聽起來同樣虛弱:“不過能活着再見到仙尊,我就很高興啦。”

心底的聲音告訴他,殺了傅清,将他與自己融為一體,便能永遠和他在一起。

可這是錯的呀。

他早就試過了。

在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師尊便死在了他懷裏。

比常人低的體溫,冷起來更是異常快。莫子闌反應過來時,傅清幾乎已被體內無人壓制的寒氣凍成一尊冰雕。

那是莫子闌無論何時都不願重溫的噩夢。

一個聲音對他說,是他錯了,大逆不道,師尊才會離他而去。可另一個聲音告訴他,融為一體,就能永遠在一起。

莫子闌那樣做了。他将傅清冷掉的屍體吞噬,像餓極了的野獸吞噬毫無反抗之力的白兔。

在那段瘋狂中,他仿佛得到了極樂。

再清醒時,他永遠失去了自己的師尊。

那個平素就很讨人厭的二師弟,用着傅清贈給他的劍,狠狠穿透莫子闌心口,将他的心髒絞爛。

二師弟說,像他這樣的魔物,得把心髒砸個稀碎,才不會又活過來禍害世間。

莫子闌不想禍害世間,他只想要傅清在他身邊。

或許還能說幾句話。不敢希求太熱切,像平時那樣嚴厲就好。

所以察覺到師弟劍上有傅清一絲氣息時,莫子闌一點都沒躲,任由那劍帶給自己凄慘痛苦的死亡。

他不想要很多。

旁人如何他都不管。只是想要那清冷皎潔的仙人,分給他一分不帶惡意的目光。

是他的要求太高了嗎?

莫子闌忽然覺得很委屈,他帶着哭腔,将自己的想法宣之于口。

“可我有點貪心,還想要更多……所以我找到了它。”

他伸出手,将青色如蒼空的玉遞向傅清的方向。

“它很重要吧。我碰它了,我是不是十惡不赦。可我還想更壞點,想讓仙尊再見到這劍墜時,都會記得……

“它曾經在我這魔物手中待過。”

傅清從他話中聽出了椎心泣血的味道。已經不像是剖白,更像遺言。

莫子闌不該是這個樣子。他是歸一宗最得意的弟子,修真界鮮有人敢掠起鋒芒。後來即使入了魔,也是統領四方的魔君。他一聲令下,便是最狂妄的魔物,也要跪地求饒。

先前莫子闌拘謹,傅清只以為是孤僻性格所致,不善與人交往。

如今聽來,這孩子是……因他如此的嗎?

無往不利的仙尊握緊了他的劍,定在原地,脊背繃出焦慮的弧度。

氤氲的魔氣中,莫子闌的氣息露了個影。

傅清身形一閃,将小孩一步三抖的身子攬入懷中。清冽的氣息猛地環住莫子闌。

新鮮的血腥味兒萦繞在鼻翼,傅清輕輕拂去莫子闌發頂霜雪。

傅清伸手去探劍墜,指尖一劃,像是莫子闌手心的高溫與濡濕驚到一般,一閃便挪開。

他将劍墜取回,随意系回青煙。

懷裏的一團熱烘烘的,烤的人思緒萬千,怎麽也無法忽略它的存在。

傅清猶豫再三,那兩個字終究說出了口。

“……別哭。”

此話一出,便覺那團熱氣貼的更緊,細弱的雙臂環過了他的身子。

卻依然如同初見時一樣,狠狠恪守着那條線,不願意箍痛了他。

他用靈氣探了探,發覺莫子闌沒有內傷,血腥味兒那麽濃只是擦傷過多。他輕拍莫子闌顫抖的肩,為他導入靈力療傷。

與注入生氣不同,療傷的過程有些痛苦。莫子闌的身子還算平穩,傅清卻能猜到他是在悄無人知的地方,偷偷痛苦着。

他想說些話分散小孩的精力,卻被他方才的一番話震得回不過神來。思來想去便問:“我出劍時,你在山裏?”

莫子闌輕嗯了一聲,洩露了聲音裏的顫抖。

察覺到懷裏的身子驟然繃緊,傅清輕拍着他的肩膀,試圖讓他放松些。

莫子闌聲音悶悶,想來人也是被痛楚折磨的昏昏沉沉。

“本來,是想把劍墜直接拿給仙尊的。但是我出不去了。仙尊出劍時我沒反應過來,就趁路被劈出來的時候逃了……對不起……我是不是死在那裏比較好……”

“不是。”

即答。

方才離得遠未曾注意,如今卻發現莫子闌說話時,體內有一股陰暗的蠢蠢欲動,像是随時要将他吞噬殆盡。

傅清分出一絲心神為他消解魔氣。莫子闌身子陡然一顫,卻死咬着牙不洩露半分痛吟。

一只手按着莫子闌的頭,将他攬入自己懷中。

纖長的,溫涼的,略帶僵硬的,傅清的手。

莫子闌挪身想動,傅清卻沒有給他掙紮的機會,緊接着道。

“……多謝你。”

掙紮陡然停止了。

莫子闌卻局促地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擺了。

漫天風雪中,傅清的聲音很快被吹得灰飛煙滅。

那句話卻狠狠落在兩人心頭。

莫子闌能聽得到傅清有些激烈的心跳。可他的語氣還是平常那樣淡然:“多謝你奮不顧身幫我尋回劍墜,你之前也幫我除了雪魔,我承恩不報實在有些過分。”

“……不用……”

懷中的身體不再局促,聲音中卻帶着顯而易見的沮喪。

傅清的聲音很淡,帶着點不易察覺的溫色:“你有什麽想要的?你說了,我便幫你達成,算作我對你的謝禮。”

莫子闌沒有說話,只是手中失了分寸,狠狠箍住了傅清,将他勒的生疼。

他将頭狠狠抵在傅清腰間,聲音悶悶,像是在努力克制着什麽。

男孩在仙尊懷中,輕聲問。

“我想求你收我為徒,也可以嗎?”

作者有話要說:  收徒,還是不收,這是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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