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這天林水程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看見巨大的蝴蝶飛過鏡子的世界,落地後化為翩然人影,是他選中的雙刃為足,彎刀作翼的法師,有着精靈的眼眸和飄逸的長發,男女莫辨;鏡中世界光怪陸離,走一步,千百個鏡像一起動了起來。
這個鏡子做成的迷宮成了他小時候玩過的迷宮塑料尺,人影如同渺小漂浮的顆粒,五顏六色的帶着刺鼻氣息,軟綿綿地泡在甜膩的液體中飄浮。
他推開鏡子的房間,看見地上擺着兩個房子,房子兩側坐着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孩子。
他認識他們,但是喉嚨哽住了——他無法分辨,兩個小小的傅落銀低頭擺弄積木,擡起頭來着看他,那一剎那幾乎讓他心髒靜止。
他們的影子映在鏡子的四壁上,就是無數個這樣面容的人凝視着他,眼神溫柔缱倦。
明淨地眼睛看着他,法師在試探對峙,如同程式化一樣同時出擊又同時退卻,同時出生,同時死去,她們本來在按照AI設定好的行走,可是卻也在某一個時間節點突然靜止下來,紛紛轉頭看向他,精靈的眼眸裏映出他的影子,寒刃向他刺過來——将他一分為二剖成兩半。
散落在地上的影子,正好是那副十五世紀的名畫。
名畫上的人也在盯着他看,念他的名字——
“林水程。”
林水程心髒劇烈跳動着,驚醒過來,大口喘着氣。
他仿佛溺水的人,渙散地睜開空茫的眼睛,好半天後才想起來自己在哪裏。
還是夜晚,離最後的時間還剩三天零十八個小時。
傅落銀睡在他身邊,被他的動靜驚動了,醒了過來。
他在軍區時養成了很好的睡眠習慣,入睡時雷打不動,睡着後一點警報都能立刻醒來,他第一時間就注意到林水程像是狀态有點不對,起身問他:“怎麽了?”
林水程揉了揉腦袋,冷汗涔涔:“沒什麽,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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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噩夢的餘韻,被潮水拂過的沙灘,濕潤苦鹹,嘗起來像淚。
當那浪潮退去之後,海灘上留下了一枚貝殼。
林水程剛說了一個字,卻像突然想到了什麽似的,抓住了傅落銀的手腕:“我想到了,我得去一趟學校的量子實驗室。”
這仿佛是從噩夢的餘韻中帶來的一個不自知的小動作,是下意識地尋求一處溫暖和依靠,所以他抓緊了他。
他疲憊,蒼白,憔悴,連那一片彎彎的睫毛的甜美弧度都變得淩亂了起來。這樣子像他那天答辯的時候,昏暗的光線,散落一地的紙張,答辯室裏暖氣嗡嗡的,一切都昏沉迷蒙,可是他全身上下都在發光,他拿着記號筆轉身往白板上寫字的樣子,能驚動沉睡的星星。
傅落銀看了他一會兒,伸手碰了碰他挂着紅的眼尾,是他撫摸小貓咪的力度:“我有什麽能幫到你的嗎?”
林水程想了想,肯定的點了點頭:“有,我還是需要原子級別的橫截面掃描對比,你能幫我聯系一下最近最快的飛舊太平洋分部的空間車嗎?我想找我導師借用一下實驗室。”
空間車比飛機快,但是很緊俏,一般都需要提前預約。他現在只剩下四天不到的時間,如果只是飛過去做個橫截面的掃描對比,或許應該來得及。
傅落銀說:“你先說你要幹什麽,我的好學生,我看看怎麽幫你安排。”
林水程理了理思緒:“我要先去申請學校的量子實驗室,申請橫截面取樣,然後飛一趟舊太平洋分部掃描鑒定,等待結果的時候繼續回學校進行運算。”
“那麽你不需要飛舊太平洋分部,我現在送你回你學校取樣,然後你跟我回七處。”傅落銀慢悠悠地說,“七處有第十七代掃描式原子探針和第五代量子計算機,還是兩臺。”
林水程怔了一下:“可是最好的掃描式原子探針在……”
傅落銀說:“在楊之為那裏,不過楊之為那一批的器材就是我們公司生産的,同批質量最好的一批留在七處,只不過一般不對外公布。”
他開了燈,迅速起身穿衣,看林水程還呆呆地坐在床上,于是耐心地坐下來,把林水程撈到懷裏,給他穿衣,扣扣子。
林水程不知道他家裏是幹什麽的,也不知道他具體在七處做什麽,現在如今能夠派上用場,傅落銀其實還覺得有點好笑——這只情人小貓咪跟在他身邊兩年,怕是連一點兒傍上大人物的自覺都沒有。有便利可以用,還不知道該怎麽用。
上次他跟他一起吃飯時,林水程還問他到底是開公司的還是當兵的。被易水牽連去了七處的那一次,他也沒在,不知道林水程是怎麽看他在七處這件事的,對于他的背景,林水程大約還缺乏一些明确的了解。
林水程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他下意識地說:“我還是去楊老師的……”
“別舍近求遠,我的好學生,來回一趟兩三個小時,就這麽點時間,出了問題你還能分身不成?”傅落銀揉了揉他的頭,心裏知道這或許就是林水程當學生的一點擰着的小清高,伸手把手機裏一條掃描電子文件給林水程看了看。
那是一條七處中申請調用實驗器材的報告。
申請人傅落銀,批準人傅落銀,處長肖絕蓋章。
只是調用實驗室,用作項目上報的就是名畫鑒定案這個項目,日期是五天前,林水程剛剛把這件事告訴他的那一次。
盡管林水程堅持自己想,傅落銀還是開啓了這個申請。
這是正兒八經的任務立項,只要是有關這個項目的一切,都有動用這些設備的權力。等于說,早在五天之前,七處就已經幫林水程兜了底亮了保護牌,盡管他本人一無所知。
傅落銀不是不信任林水程的能力,他單純只是替他準備一條後路而已。
林水程年輕稚嫩,盡管其他的沒告訴他,傅落銀從小在傅凱身邊耳濡目染,對星城內部學術界的那點關系一清二楚,這事就算前期沒有人插手做小動作,林水程只要出頭了,難免都會被人盯上。資源最多,競争最激烈的地方,打的就是出頭鳥。
看林水程自己的态度,傅落銀也沒打算告訴他。這只是順手的事,林水程自己能做出來最好,如果做不出來,他也能替他收個尾。
星大和總務處解決不了的事情,未必是七處解決不了的。
傅落銀身上有點傅凱的那種大男子主義,他嚴格要求自己和身邊人,會劃分出自己的領地,要求伴侶遵循自己的規則。不過對于伴侶的職業追求,傅家男人們一直都是極力支持的态度,并且認為這是成為一個成熟的男人的基本條件。
在他們家裏,楚靜姝是做藝術的,是國際知名裱花師,傅凱不懂這些,但是可以傾盡自己所有給她搭建最好的工作室,出門采風、辦作品展、旅游找靈感等等都全無異議,他可以不懂愛人的理念追求,但是會為她喜歡的一切鋪路。
楚靜姝浪漫、自由、向往精神殿堂,他就為她掃除通往殿堂之間的人間灰塵。楚靜姝上雜志,作為藝術大使出席各種活動,傅凱會在背後讓人聯系最好的造型師和服裝師,注意活動的種種安排,甚至周詳到酒店放置的花卉,不過雜志下來之後送到傅凱手邊,他不會看一眼——看不懂,也不感興趣。
楚靜姝回家之後,也依然要遵循他在軍隊中要求的作息時間。
傅家兩個兒子,楚時寒随楚靜姝,從小聰穎伶俐,學習出色,成為了一個科研人。
傅氏軍工科技人人都眼紅,所有人都在猜想楚時寒是大公子,又受寵,博士畢業後一定會接手家裏的公司,楚靜姝也是這麽以為的。
但是一開始,傅凱就沒打算把這份産業給大兒子。
傅凱看出了大兒子的優秀與追求,和他的母親如出一轍,追尋的是一條純白無暇的路。他于是回頭來将視線放在傅落銀身上。
他把這一切都交給他,替家中運作公司,替父母分憂,給哥哥往後的科研事業鋪路,這個決定做出的時候,傅落銀甚至還沒成年。
傅凱像上級交接任務一樣,告訴他——這份家業以後是你的,這份責任以後也是你承擔起來。
楚時寒随楚靜姝,傅落銀随傅凱。對于傅凱來說,這個位置,他的小兒子比大兒子更加适合。
不過那時候傅凱說适合,卻沒問過他想不想,所以才會有之後傅落銀叛逆抗争不過,被送去第八軍區的事情。
如今傅落銀畢業多年,摸爬滾打許久,也只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一切。
說到學業和事業上的支持,當初是為了夏燃,現在換了林水程,也沒什麽不可以。
辦法是林水程自己想出來的,到了這一步之後,林水程也不再那麽抗拒他的幫助。
林水程乖乖的任由他給他穿好衣服,然後跟他一起出門。
快入冬了,離開家裏的供暖系統,一出門風吹得人手腳冰涼。傅落銀打了幾個電話,直接送林水程去了學校,取走了圓珠筆大小的樣本,接着帶他去七處。
周衡也是加班過來,給林水程送了一串傅落銀在七處的備用鑰匙還有一串工作牌。傅落銀估計林水程這三天也不會回家了。
他送林水程去實驗室,告訴他:“有事用座機打給我,摁102就是,我不在的話你找周衡。”
林水程說:“嗯。”
他沒休息好,一路揉着眼睛,路上風大,被傅落銀拽在懷裏裹着,一路走一路揉,越揉眼睛越紅。
傅落銀提醒了他幾句,林水程還是照揉不誤,後邊他一擡手,傅落銀就湊過去吻他的眼睛。
林水程也懶得理他,他趕時間,推開傅落銀就往裏走。
實驗室裏的維護人員沒有七處編制,簽了保密協定,也不知道這裏邊的機器是什麽,做什麽用的,只知道怎麽運行維護,提起時都是用代號。
林水程一過去,維護人員都叫他“老師”,詢問他的來意。
林水程第一次見到最新一代的量子計算機,外觀上如同黑色晶瑩的巨獸;維護人員通報之後,來了個專業的調試師告訴他:“是傅先生說過的小林老師是嗎?這邊機器和星大的那個不太一樣,運算無誤差,不需要反複演算,兩臺量子計算機您都可以啓用,啓用後每次運算過程都會反饋給總部數據庫。這些保密協定上都有,您應該知道,我就不多說了。”
林水程說:“謝謝。”
“那沒什麽事我先走了,您有情況就找我們。”調試師看他上手很專業,也知道沒什麽好擔心的,對他一笑,“也沒什麽好謝的,都是我們應該做的。倒是傅處長也跟過來了,平常副處長忙得神龍不見首尾的,居然親自送您過來,二位感情好哈。”
自從林水程上次來過七處之後,七處就漸漸有了一個傳言,說是傅副處長有個挺漂亮的小男朋友,在星大念研究生。
林水程眼尾的紅淚痣太好認了,基本上聽過這個傳聞的人,都能一眼認出他來。
林水程往外看了一眼,傅落銀已經走了。
傅落銀比林水程還缺覺,他送他過來之後,又是馬不停蹄一個電話會議,開完後眼底紅血絲都出來了。
他随便在七處分配的公寓房間裏睡了睡,一覺醒來後照例掃了一遍消息,卻發現林水程給他發了條消息。
兩個字:“謝謝。”
傅落銀正到處翻胃藥,冷不丁看到這條消息,還以為林水程發錯了。這人以前大多時候都給他發生活動态,什麽上飛機了呀,下飛機了,今天吃了什麽,回不回家……
陡然來這麽一條,仿佛林水程第一次認識他一樣。
“還挺客氣。”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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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