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風暴04

楚時寒案件詳細公布的當天下午,聯盟航天局發布了針對林水程的通緝令,并認定林水程為楚時寒一案的第一嫌疑人。

國安九處仍然沒有解除對傅凱的關押和指控,而這次實行追查和通緝的直接就是另一批人,禾木雅在航天局的手下,其餘的是警務處人員。

“林水程目前銷毀了他身邊所有發信設備,但是還帶着國安九處的權限認證U盤和權限卡,這兩樣東西都是可以直接定位他的位置的,不過他自己本身精通這些東西,設置了相應的反追蹤程序進行幹擾,但是很奇怪的,他好像沒有進行比較徹底的反追蹤,只是設置了比較基礎的程序來拖延時間,我們離破解他的精準定位大概是十二小時。”

“他想用這十二個小時幹什麽?”

警務處,警員發來的斷斷續續的信號追蹤顯示在屏幕上,坐标顯示林水程一路南下,沒有任何波動。

董朔夜低聲說:“冬桐市,機場和空間車都因為風暴天氣關閉了,道路也封鎖了,立刻去排查這段時間還在營業的黑車私家車,還有調取所有的路段監控。”

幹員小聲問:“發……發給航天局?”

董朔夜擡起眼:“發給傅副處長。”

幹員立刻不敢說話了,回頭專心做事。

林水程坐了七八個小時的車,中途因為封路,還下車走了一段路,等另一邊的司機接應。

這個時候,還坐黑車的大部分都是趕着要回家的人,大部分都是因為風暴原因被攔到了現在。越是小的地方年味兒越濃,離冬桐市越近,就能看到路邊家家戶戶張燈結彩,盤山公路上結了冰,被過往車輛壓出了兩道深灰色的髒兮兮的印痕,冰雪髒兮兮的夾雜着鮮紅的鞭炮皮。

林水程已經六年沒有回過冬桐市。

高中畢業時林等和林望出事之後,他上了大學,就再也沒回來過,連上墳也不曾回來,只是拜托認識的鄰居爺爺每年幫忙打點照料。

每一年的過年,他都呆在林等的醫院。

林等在ICU裏面,他在外面,ICU層不允許帶任何熟食進去,林水程每年就會買兩份巧克力,一份消毒後放在林等床頭,另一份自己帶在身邊,等待新年第一聲鞭炮響的時候開啓,吃一口,甜蜜又苦澀,可可脂的香氣在唇邊綻開。

他們家的那個小區院落早就已經破敗不堪,大部分地方已經空置下來等待拆遷。

林水程走到院門前,碰了碰生滿鐵鏽的欄杆,接着借力往上爬——像他們小時候一樣。他們家的院門不上鎖,不僅因為鄰裏關系安和放心,更因為房子裏沒有任何值錢的東西,連小偷也不會光顧。每天晚上,林水程和林等會象征性地給院子的鐵門上個鎖,但是他們倆都知道,這個門任何人都能翻進來。

他走進庭院裏。

雜草沒有他想象中的多,最荒蕪的地方大概只有他爺爺的荷花池,裏面漆黑一潭,已經變成了沉沉死水。

屋裏彌漫着灰塵的味道,林水程咳嗽了幾下,在儲物間裏找到了以前洗好晾幹的抹布。他打開ID卡給家裏交了水電,接着把所有的地方都打掃了一遍。

家裏什麽都沒有,林水程出門找了找,在小區拐角找到了一個老破小的自動售貨機,買了一包泡面。

他的時間應該只夠一包泡面了。

林水程回到家,拿了一副幹淨的碗筷,然後泡上泡面,坐在他和林等的房間裏啓動電腦。

家裏空蕩蕩的吓人,破敗空洞,透着久久無人居住的氣息。但是他卻在這個地方找到了某種片刻的心安,如同夢回孩提時代,如同下一秒林等就會跑進來撲到他身上,他爺爺會唱着京戲腔叫他們兩個吃飯,林望坐在客廳,目不轉睛地看着時政新聞。

權限卡剛剛插入,頁面就彈出了幾個字:“您已被全聯盟範圍內通緝,請立即自首!聯盟軍方将采取行動!”

林水程點掉了這個頁面,接着運行他的模型。

他調出了楚時寒一案系統中有關他的全部運算數據,所有運算進程加起來接近50T。

這麽多條目數據,這麽多參照系,他要怎麽找到促使他成了第一嫌疑人的那個異常數據?

雖然如此,林水程依然明白,出問題的地方可能并不在他的模型裏,他的模型經過了無數次的調試和優化,一直到楚時寒一案之前,它的正确率都是100%。

時至如今他終于明白了傅凱的意思,為什麽他要抹去他在楚時寒生命中的軌跡,為什麽要把他攔在真相之外。因為那也是他要探尋的價值之一,傅凱沒有說謊,他一直都在保護他。

如今這層保護網消失了,也被他親手做出來的系統拔下,不知道是否也是一種命運的暗示。

林水程拿出手機搜索了一下“傅凱”兩個字,沒有發現新的相關消息。

林水程發了一會兒呆,又搜索“傅落銀”三個字,依然沒有新消息。倒是看到了警務處公開的楚時寒一案的細節,和針對他的通緝令。

他沒來得及告訴傅落銀的真相,到底還是會通過這樣慘烈的方式被他知曉。

這一剎那,他分神想了一下——傅落銀應該非常生氣吧?

林水程吃完了泡面,把碗洗了。

天已經黑盡,林水程關閉了筆記本電腦,随後動身出門。

他沒有帶任何東西,僅僅拿了一口袋的冥幣紙錢——四年前買了多的沒有用掉的,那時候他以為自己多少會在清明回來祭奠,卻沒有想到之後一直沒有勇氣面對這一切。

他沒有吃藥,連日的奔波勞累讓他體力消耗很大,但是他就是這樣走着。從家裏徒步到冬桐市的烈士墓園。

他走了整整兩個小時,幾次中途要停下來休息,冰冷的風雪直接灌進喉嚨裏,林水程渾身上下都凍僵了。

林望的墓碑前很幹淨,沒有雜草灰塵,卻也沒有祭奠的痕跡。

從前帶林水程參加化學競賽的老師已經在一年前去世了,去世之後,老師的子女家人曾經聯系過他,但是他依然沒有來得及看一看。

林水程在墳前坐了下來,盤腿坐下,就像林望還在的時候,他們父子倆經常進行的“男人間的對話”,林望坐在沙發上,他盤腿聽着,懷裏一般都會抱着一本習題書。

“爸爸。”林水程發覺第一聲念出來的時候,自己的喉頭就已經哽住了,之後的話都凝澀在了胸口,嘶啞異常,“這麽久沒回家,我來看看您。”

他用凍得發白的手聚攏紙錢,慢慢點燃,火光明滅,照得他的眼底非常非常亮,帶着發紅的水痕。

“您和爺爺要是還在就好了。”林水程深吸一口氣,“對不起,我沒能讓你們驕傲。我沒有做到我想做的事。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做。”

他不知道應該怎麽做,這種時刻他僅剩的想法只有“回家”。

他這已被風霜摧折的避風港,已經物是人非的窩巢,他學會愛和悲歡喜怒的地方。

他深深地吸着氣,胸腔因為過度激烈的情緒波動而有些痙攣的疼痛。

——他應該怎麽做?

從小到大,他只知道應該做第一,應該努力背負起這個家的擔子。林望是警官,但是對孩子們很溫吞。林水程記得林望對他唯一一次發火,是因為發現他在被窩裏打着手電筒背書,因為那樣會破壞視力。

他很清楚林望不要求他成為多厲害的人物,拿到多高的名次,林望反複對他們說過:“你們兩個孩子,只要走正道,以後平平安安、快快樂樂過日子,就好。”

但是他依然想當第一。

年少時刻立下的誓言依然鮮活如初,讓他愛的人們驕傲,這個願望是這樣光明而簡單。

可是當他愛的人們都離開了他,那他應該做些什麽?

“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做。”林水程神情沒有很大的波動,但是眼淚不斷地掉出來,聲音哽咽,“你們都不在了,我不知道應該怎麽做。爸爸,我沒有跟你說過,我真的很累。要是你們還在就好了。但是等等還在,我沒有辦法去找你們。”

“等等他很好,醫生說他的腦神經區域活動加強了,可能很快就能醒過來了。六年了,等等出來可以直接念大學了,他自己肯定還反應不過來。”林水程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平靜下來,“我想等到那一天,但是不知道還能不能等到。”

“爸,對不起,這麽多年沒有來看你和爺爺。原本我打算之後回來的,或許會帶一個人一起,但是現在沒有辦法了。”林水程低聲說,“對不起。”

遠方傳來直升機的聲音,還有仿佛驚雷一樣的對地廣播,從空中滾過朦胧的警示的話語,仿佛要驚動一整個墓園的亡靈。

林水程不再說話,他把剩下的紙錢都投入了火堆中,默默注視着它們燒完。泛黃的紙錢仿佛要跟着火焰一起升騰,熱氣撩着人的眼睛,眼底的淚痕蒸幹後,只剩下幹幹的、灼熱的疼痛。

等到那一點零星的火焰熄滅之後,他站起身來。

“林水程,這裏是航天局與警務處向你說話,你已經被我們包圍了,立刻舉手走到主幹路上!”直升機上空的聲音依然如同滾雷陣陣。

刺眼的燈光掃過來,林水程伸手擋了擋,他用眼角餘光看到,直升機上噴塗的标志的确是警務處和航天局的。

他啞着聲音問:“國安九處呢?”

風雪聲中,他的聲音都淹沒在嘈雜的直升機聲音裏。

林水程轉身快步跑了起來。

“站住!林水程,不要再做無意義的抵抗!這是最後一次警告!”

林水程不再理會,他用盡全力往墓園深處奔跑着,穿過各種各樣高大或低矮的墓碑。烈士墓園地方闊大,四面環山,墓碑群裏更是錯綜複雜,直升機沒有降落的地方,只能下繩梯讓人搜捕。

直升機的光束追着他,越來越多的飛行噪聲充斥着陵園上空,探照燈照白了半邊天。

林水程沒有明确的目标,他只是随機挑選着方向奔跑着,盡量躲避他們的視線。刺耳的廣播聲讓他的心髒沉沉跳動了起來,耳鳴聲一陣一陣,鼓膜疼得仿佛要炸開。

沒有吃藥的後遺症偏偏在這個時候浮現了,林水程開始看不清路,他一睜眼,眼前全是虛浮無意義的幻象和聲音。他的思路一下子斷了,仿佛天地空茫,他一下子不知道自己是誰,又要往哪裏去,整個人像是突然被斷掉了電源的機器人,腳步突然就頓住了。

正好是雪天,雪地濕滑,林水程這一下沒站穩,随後因為慣性直接摔了出去!

還沒有落地,林水程感到一雙手穩固有力的把他接住了,随後把他整個人撈到了懷裏。

薄荷香氣飄散。

林水程睜大眼往上看,傅落銀也正好垂下眼打量他。

林水程一身狼狽,南方的雪天刺骨寒涼,他渾身都冷得像冰,只有一雙眼是紅熱的、哭過的,眼底帶着他最愛的潋滟水痕,活像一只被欺負的流浪貓。

——明明僅僅是時隔一天不見,傅落銀卻像是重新認識了這個人。

他難以解釋這一剎那上湧的情緒——憤怒,無措,強烈的恨,還有深不見底的欲望,摧毀眼前這個人的欲望。

他想,得殺了這個人才行。

得親手殺了他,這樣至少林水程生命的一部分,是徹徹底底屬于他的。這部分不屬于背叛和謊言,也不屬于誤會與矛盾,是真真正正屬于他的。

而他如今還剩下什麽?

也只剩下了從小到大基于習慣和自護養成的理智。正是同樣的一份理智告訴他,得不到的,就不必再去争取,因為不是他不值得,而是離開他的那些人不值得。

傅落銀如同觀察獵物的野獸,眼底隐藏着壓抑到極致的、危險的審視與冷靜,在和林水程眼神撞上的第二秒,他移開了視線,單手把林水程狠狠地扣在了懷裏!

林水程被他摁在他懷裏,幾乎動彈不得。

傅落銀的力氣大的吓人,此時此刻一身戾氣,仿佛要将他按碎了揉進骨血中。

另外一邊的半空中炸開警告:“那邊的直升機你們是哪個編制的?不要妨礙公務!盡快交出林水程!”

“林水程。”林水程聽見傅落銀的聲音,這低沉的聲音同時響在他耳邊和他們身後上空飛來的一架直升機上,他是在對着航天局和警務處的人說話,威嚴而漠然地回蕩在墓園上空,為這滿天的冷雪與上千的亡魂所聽見,“是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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