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四十三條鹹魚
沈楚楚垂下眸子, 瞥了一眼矮幾上的白紙,紙上寫着一行龍飛鳳舞的字——北冥有魚,其名為鲲。
這是莊子的《逍遙游》, 其實這并非是詩詞, 文風體裁類似于散文的感覺。
不過姬七将軍一開始就說過,體裁不限,詩詞歌賦都可以,因此在場之人也沒有人覺得不對勁。
沈楚楚握住筆,側過頭看了一眼姬七将軍:“只要補上後半句即可?”
姬七将軍點了點頭:“不錯, 臣也是即興發揮,娘娘補上的詞句只要合理便可。”
沈楚楚撇了撇嘴,分明就是莊子寫的《逍遙游》, 怎麽現在就成姬七将軍即興寫的了?
她是不是以後該尊稱姬七将軍一句姬子,以表她對‘文化人’的敬佩?
皇貴妃見她下筆猶豫,得意的擡起了下巴:“妹妹若是實在不會,便不要勉強自己,畢竟妹妹是跟着粗鄙的村野之夫長大的, 想來不會作詩也是人之常情……”
她的話還未說完, 一轉頭便對上了司馬致略顯不悅的眸光,感受到從他身上襲來的陰寒之氣, 她的嘴唇顫了顫,後面的話怎麽也說不出口了。
皇貴妃住了口, 沈丞相卻不打算跟她算完,他捋了捋胡子:“娘娘此言差矣, 若是說楚貴妃不會作詩乃人之常情, 那娘娘不會作詩又是所謂何般?”
“莫非,娘娘幼時也是被粗鄙的鄉野之夫教養大的?”他意有所指的, 看向皇貴妃的親爹禮部尚書。
沈丞相和禮部尚書向來不對付,兩人算是相看兩相厭,待到他們的女兒進了宮之後,更是進一步的結為了死仇。
皇貴妃從小到大都是由禮部尚書親自教導,禮部尚書對皇貴妃寄以厚望,一直都是将她當做母儀天下的皇後來培養的。
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禮儀形态更是沒得挑,估摸着是禮部尚書認為女子無需精通詩詞歌賦,便将這一項給落下了沒教。
如今沈丞相這一句話,已經算是指名道姓的明着譏諷禮部尚書是個粗鄙的鄉野之夫了。
不光如此,他也沒給皇貴妃留下面子,皇貴妃譏諷沈楚楚不會作詩,他便反過來明嘲暗諷的指責皇貴妃沒教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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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這話頭還是皇貴妃自己挑起來的,禮部尚書就算是生氣,也沒法子明着回擊。
禮部尚書将眼珠子瞪得快要掉下來了,沈丞相卻毫不在意。
他只恨自己不能給禮部尚書一榔頭,最好能幫禮部尚書克服困難,将剩下沒邁進棺材的那半條腿給邁進去才好。
敢當着他面,欺負他閨女,禮部尚書這一對父女真是活膩歪了。
正當氣氛越發的劍拔弩張時,沈楚楚咬着下唇,在白紙上添下了幾個字。
她不緊不慢的放下毛筆,對着白紙輕輕的吹了吹:“寫好了。”
此言一落,衆人皆是好奇的看向了她,就連司馬致也忍不住挑了挑眉,将身子往前探了探。
沈楚楚還會作詩?
是了,她都能寫下那一手潇灑狂逸的草書,還有什麽是她幹不出來的。
可一個生養在小村落,連果腹都困難的女子,又是如何做到在短短兩年之內,蛻變至此模樣的?
司馬致心中有些疑惑,面上卻不顯一分一毫,他揮了揮手,讓小德子去取那白紙,當衆念給大家聽。
小德子滿心歡喜的走了過去,楚貴妃真是深藏不露,他當初選擇站隊楚貴妃,簡直是太明智了!
他笑呵呵的接過沈楚楚手中的白紙,當他看清楚白紙上那一行娟秀的楷體後,他臉上的笑容緩緩的僵住了。
衆人不解的看着小德子,他倒是念啊,杵在那裏發什麽呆?
司馬致眯起眸子,慢條斯理的緩緩開口:“念。”
小德子為難的看着白紙,而後擡頭看了一眼皇上,吞咽幾口口水之後,他顫着聲音念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
念到這裏,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在衆人的注視下,他面紅耳赤的念完了最後一句:“鲲之大,一鍋炖不下。”
衆人:“…………”
在短暫的一陣寂靜過後,樓船內響起了哄堂大笑,他們笑的面色通紅,若不是礙于皇上在場,只怕都要捂着肚子一邊打滾一邊笑。
楚貴妃怕不是餓了吧?莫非是最近想吃魚了?
笑聲中不乏摻雜着嘲笑和譏笑,但大多數人還是報以善意的笑容,畢竟這只是個游戲,姬七将軍也說了,只要接的下一句內容合理即可。
鲲那麽大,一鍋确實炖不下,這話接的沒毛病。
司馬致揚了揚唇角,眸中染上了一絲淡淡的笑意,果然不愧是她,連做出來的詩詞歌賦都這般特立獨行。
沈楚楚并不在意旁人怎麽想她,只要能将此事糊弄過去就好,不然讓她喝酒的話,今日的船宴大概就繼續不下去了。
皇貴妃有些不服氣:“這哪裏能算的了詩詞,連口水詩都算不得!”
沈楚楚挑唇一笑:“娘娘覺得臣妾寫的不好,那不如娘娘寫一句教教臣妾?”
這話便是在譏諷皇貴妃不會作詩,倒是挺會和稀泥,咋咋呼呼到最後,連個屁都憋不出來。
皇貴妃攥緊了酒杯,差點沒忍住扔到沈楚楚臉上去,她若是會作詩,哪裏還輪的沈楚楚鑽空子?
她氣的臉一陣白一陣紅,旁人卻沒有一個幫她說話的,她求助似的擡頭看向禮部尚書,希望能從自己親爹那裏尋求一點安慰。
可禮部尚書卻面色漲紅的埋着頭飲酒,根本就不理會她求助的目光。
太丢人了!簡直是太丢人了!
他勤勤懇懇培育出的女兒,竟連一個養在雞窩的山鳳凰都不如。
最起碼這山鳳凰還能耍個小聰明将此事糊弄過去,他的女兒卻只能受罰飲酒,瞧那沈老狐貍快要嘚瑟上天的神情,真是太恥辱了!
沈楚楚閉上眼睛,拿着手邊的筷子敲了起來。
她敲出的聲音,散漫又随意,聲如其
人,猶如細雨淅淅,令人聽着心情舒緩平靜。
不像皇貴妃故意針對她,她并沒有去針對坐在她旁邊的嘉嫔,嘉嫔今日能老老實實的,她也沒必要去刻意招惹嘉嫔。
暖爐在衆人手中不斷交接,沈楚楚敲筷子的聲音始終沒有停下來,很快暖爐便傳到了大臣那一側。
他們這些官員,肚子裏都是有些墨水的,因此并不怕敲擊聲突然停下,若真停到了誰手裏,能在皇上面前表現一番也是好的。
沈楚楚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她估摸着暖爐應該傳到大臣那邊,才停住了手。
後宮嫔妃會作詩還在少數,若是她敲到了哪個嫔妃,屆時那人作不出詩來,指不定又要多結下一個梁子。
是以她故意将敲擊的時間拉長,這樣便可以留出足夠的時間,将暖爐傳到大臣那一側。
她敲下最後一聲,而後停住了手,與此同時睜開了眼睛,尋找着暖爐到了誰手中。
剛一擡頭,便見姬六将軍搶着那一瞬間,飛快的将暖爐塞進了武安将軍手中。
沈楚楚:“……”
不至于吧?
姬六将軍雖然是武将,文化水平卻不算低,至于害怕成這樣嗎?
姬钰勾了勾唇角,望着她的眸光中,含着淡淡的笑意:“娘娘的上半句詩是什麽?”
沈楚楚一怔,是了,這游戲是需要擊鼓者寫下上半句詩,而後由接花者接下半句詩。
方才皇貴妃沒答上姬七将軍出的題,還受了飲酒的懲罰,因此便順着讓她繼續答姬七将軍留下的題。
而她沒受懲罰,直接渾水摸魚了過去,到了下一個人接花,自然是要讓她來出題。
可她不會作詩,也不想剽竊先人留下的古詩,借此來出頭。
沈楚楚面色猶豫,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姬钰擡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溫聲笑道:“許久未飲酒,竟有些饞酒了,臣罰酒一杯,還望娘娘不要見怪。”
衆人都知道他這是在幫沈楚楚解圍,也沒人敢說什麽,只是各自心中都有些奇怪,武安将軍什麽時候這麽好說話了。
司馬致眸光沉了沉,姬钰行事向來低調,雖手握重權,卻也不愛聲張。
沒想到姬钰會為了沈楚楚,這般明目張膽的挑釁他,莫非姬钰真的以為他不敢怎麽樣姬家?
小德子俯下身子,在一旁提醒道:“皇上,到時間了。”
雖然這上元節船宴的目的是與臣同慶,但皇上參加這種娛樂性質的宴會,到了一定的時間,便必須要離開宴會。
畢竟皇上在這裏,大臣們就算心再大,也不敢完全放松下來。
為了給臣子們留下足夠的空間,晉國的開朝皇帝便定下了這個規矩,但凡參加娛樂性質的宴會,只要到了時間,便要由身邊的太監來提醒皇上離開。
司馬致有些不悅,他若是離去了,指不定姬钰又該如何挖他的牆角。
可這是祖宗定下的規矩,他又不能去違反。
他緊緊的攥
住酒杯,差點沒把酒杯捏變形了。
小德子看到皇上的動作,心中有些毛骨悚然,面上卻只能裝出鎮定的樣子,再次提醒道:“皇上該走了。”
司馬致松開酒杯,站起身來:“朕有些乏了,諸位繼續便是。”
大臣們都知道宴會的規矩,是以也沒有挽留皇上,皆是起身恭敬的目送皇上離去。
姬钰感覺前方投來的灼熱目光,他面色不改的飲下這一杯酒,而後漫不經心的閉上眼睛,緩緩的敲起了筷子。
他敲擊筷子時,向裏添了兩分內力。
手上的動作從容不迫,敲擊出來的聲響,聽起來卻有些陰沉壓抑,令人不自覺的感覺胸口發悶,喘不上氣來。
司馬致走到門口,不緊不慢的眯起眸子,側過頭瞥了姬钰一眼,而後邁步離去。
衆人的動作下意識的加快,像是想擺脫掉什麽夢魇似的,恨不得立馬将手裏的暖爐扔出去。
暖爐再次傳回到女眷那一側,皇貴妃剛接過暖爐,敲擊的聲音便戛然而止。
她手腳無措的想将暖爐扔給沈楚楚,卻聽到姬钰不疾不徐的聲音:“真巧,又是皇貴妃娘娘呢。”
不知為何,皇貴妃聽到‘真巧’那兩個字,一下就想起來方才自己故意将暖爐傳給沈楚楚時,自己用嘲諷的語氣,說出來的那句話。
——真巧,是妹妹啊。
皇貴妃漲紅了臉,虧得他們姬家這幾位将軍還是她的表哥,不幫着她也就算了,還這般讓她丢面子。
她壓根就不會作詩,暖爐傳到她手中,她就只能飲酒接受懲罰。
第一次便罷了,這一次又是她,皇上和諸位大臣都在一旁看着呢,她的臉面也算是丢的差不多了。
皇貴妃氣的快要哭了,可她又拿姬钰這個表哥沒法子,整個姬家都以他為中心,她還能怎麽樣呢?
她憋着一口氣,将酒杯的裏的酒飲了下去,而後側過頭惡狠狠的瞪了一眼沈楚楚。
若是沈楚楚不會作詩,陪她一起丢臉也就罷了,可沈楚楚方才鑽了空子,只怕如今皇上對沈楚楚另眼相看還來不及,又怎麽會厭煩沈楚楚。
皇上剛才看她的眼神中,都隐隐帶着一絲不耐煩,這一切都怪沈楚楚這個小賤蹄子!
她還就不信了,沈楚楚可以僥幸鑽一個空子,難道還能一直走狗屎運鑽空子了?
沈楚楚被皇貴妃瞪得有些莫名其妙,她現在什麽都沒做,皇貴妃瞪她幹什麽?
皇貴妃閉上眼,摸起筷子便敲擊起來,沈楚楚迅速的從皇貴妃的矮幾上,拿起了暖爐,剛要遞給嘉嫔,敲擊聲便停了。
沈楚楚:“……”
合着今天皇貴妃就跟她犟上了?
皇貴妃這近乎是針對的行為,引起了衆人的不滿,今日這上元節的船宴,大家就是來放松娛樂的。
她們想要勾心鬥角,也要挑一挑時候,玩個游戲都要鬥來鬥去的,真的是惹人厭煩。
雖然大家有些不高興,卻還
是給皇貴妃留了些面子,只是在心中腹诽着皇貴妃不懂事。
皇貴妃只顧着想拖沈楚楚一起下水,哪裏有時間去注意旁人的神色,她微微一笑:“本宮不擅長作詩,便不給妹妹出上半句詩了,妹妹便以這大明湖為題,随意作一首詩好了。”
她就不信,這次沈楚楚還能糊弄過去。
沈楚楚心中有些煩躁,這皇貴妃就好像一只蹦跶來蹦跶去的跳蚤,也不知道禮部尚書怎麽教導出來這樣一個女兒。
就皇貴妃這樣小心眼的蠢貨,針對人都做的這般明顯,一點都不懂得低調行事,還想坐上那皇後之位,簡直是白日做夢。
沈楚楚挑了挑眉,瞥了一眼樓船外的夜景,輕笑一聲:“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裏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達。”
她話音剛落,衆人便再次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首口水詩,朗朗上口不說,意蘊也深得很呢。
此樓船有個雅稱別名,喚作‘荷花’,楚貴妃道‘大明湖裏有荷花’,便是指這所樓船。
而下一句‘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恐怕指的便是上蹿下跳,令人不得安生的皇貴妃了。
誰說楚貴妃不會作詩,他們瞧着她會的很呢。
皇貴妃起初沒有反應過來,待到衆人笑夠了,她才後知後覺的聽懂了沈楚楚的明嘲暗諷。
四周全是恥笑她的目光,她的小臉紅成了猴屁股,只想當場挖個坑把自己埋起來。
沈楚楚笑眯眯道:“娘娘對臣妾作的詩,可還滿意?”
皇貴妃的長指甲用力掐進掌心中,死死的咬着下唇,從齒間咬牙切齒的蹦出來兩個字:“滿意!”
聽到皇貴妃的回答,在場的人又是一陣哈哈大笑,禮部尚書已經将腦袋埋進了腰裏,恨不得現在把這個女兒塞回娘胎裏回爐重造。
游戲還在繼續,沈楚楚卻沒心思再玩下去了,輪了一次之後,她便找借口離開了樓船的一層。
她腳腕上的傷需要定時塗藥,算着時間也差不多了,便回去房間讓碧月給她上了一層藥。
沈楚楚在屋子裏待不住,睡覺又睡不着,索性便獨自一人去了二層的露天甲板上。
其實三層的風景更好,可狗皇帝和後宮嫔妃的住所都在三層,她怕萬一狗皇帝一時興起,也去了三層賞景。
屆時狗皇帝撞見她,再誤會她是想趁機勾搭他。
沈楚楚的雙臂搭在船的圍欄上,微風徐徐,拂起了她額間的碎發,天上挂着的月亮圓圓的,湖水中映出了她模糊的身影。
不知道她爸媽現在怎麽樣了,雖然之前她去了山區支教,但每個月都會給家裏發個信息報平安。
如今她來了這裏也有一個多月了,收不到她信息的父母,肯定很着急吧?
她知道他們對她嚴厲,并不是為了讓她給他們揚眉吐氣,他們只是不想她重蹈覆轍,不想她像他們一樣,被人戳着脊梁骨罵沒文化。
在山區支教的那
一年中,她吃過不少苦,也明白了以往不懂的很多東西。
她本想回去之後,好好的跟父母道一聲歉,可惜到了最後,她也沒能再見他們一面。
湖中央一片寂靜,岸上卻是喧嚣的煙火氣息,星星點點的橘光那樣溫暖,人們拖家帶口的在燈火通明的街道上玩鬧。
沈楚楚忍不住紅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擡頭想将眼淚憋回去,淚水卻不争氣的掉落下來。
身後悄無聲息的伸來一只大掌,穿過她的臉側,覆上了她的雙眸。
作者有話要說:司馬致挑了挑眉:“朕認為這只手是朕的。”
姬钰微微一笑:“太過自信可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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