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制陶少年和牧羊少年

月季花開在虞城北面的林地裏,那兒有條小溪潺潺流淌,溪水清可見底。

春日的雨水多,即使是淺處的溪水,也沒過幾塊踮腳的石子。露出水面的只有五六顆大圓石子,相互間距離也遠。

虞蘇在大圓石上跳動,輕快地像只山林裏的鹿。

林風吹拂水面,帶來漣漪,也吹幹大圓石上的水漬。腳下的石子幹燥,虞蘇不至于踩滑落水。胸前的綠松石佩在虞蘇跳躍時,揚起又落下,在晨光下,綻出一縷天藍色。虞蘇收攬發絲,不經意間露出微笑,他看到溪畔的月季花。

虞蘇穿着短袖的粗麻衣,提着一個竹籃,他到溪畔挖陶土。

溪邊多陶土,經由溪水沖洗,不必人工淘洗,便可以制作出質地細膩的陶器。

竹籃放在溪岸,虞蘇蹲下身,手拿着一個小巧的木制工具,熟練地挖陶土。他将軟軟的陶土用手團起,放進竹籃。

虞城的陶匠,會前往虞城南面的山崗取土,只有虞蘇會跑到北面來。這裏開着一大片月季,紅彤彤一片,相當漂亮。

把沾染泥土的手腳,在溪水裏清洗幹淨,虞蘇離開溪邊,朝月季花叢走去。他随手折下一枝月季,不懼花刺。他食指為刺紮傷,有一縷細細的疼意。

人們不喜歡月季,就像人們不喜歡荊棘一樣。虞蘇貪戀着它的美豔,他含住傷指,看向執左手的月季。它嬌嫩欲滴,含苞待放,沾染水露。

虞蘇再次踩着圓石子渡過溪流,他提着竹籃。竹籃裏裝滿陶土,陶土上別着一枝月季花。

從月季溪畔回到虞城,需要經過一大片荒蕪的墓地。虞城的人們,死後都葬在那裏,一代又一代。

當虞蘇的青絲變為白發,青春美好的臉龐衰老,生命走向盡頭,那裏也會有他的一座矮墓。在春日的早上,也會有幾枝月季,盛開在他的長眠之地。

虞蘇悠然穿過墓地,他沒去思考過死亡。他才剛剛十五歲,風華正茂。

墓地與虞城聚落之間,用一條壕溝隔開。寬且深的壕溝,如果沒有銜接兩岸的橋,人将無法越過。只有鳥兒,可以從它上方自由飛翔。

壕溝保護着虞人不受外敵及野獸的侵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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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蘇渡過木橋,緩緩走進龐大的聚落。一路不時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們喚着:

“小蘇。”

“阿蘇。”

虞蘇一一應答。

喚他的有大人有小孩,有男有女,其中以少女居多。虞蘇很受女孩們喜歡。

虞蘇家,就在聚落北面,在北橋旁。過了北橋,四周都是虞蘇的鄰居。

北面的房子,大都是土牆瓦頂屋,樣式統一,大小差不多。它們參差排序,幾乎每一棟都有個大院子。這裏居民衆多,人語不絕,雞犬相聞。

虞蘇來到一棟宅院前,院中種着一棵棠梨樹。正值花期,白色的小花開滿枝頭,遠遠看去,如堆雪般壓向屋頂。

“蘇兒?”

虞蘇推開柴扉,走進院子,聽到從屋裏傳出的喚聲。

“阿母是我。”虞蘇将竹籃擱在雜物架上,他往石階上蹭蹭鞋底,走進屋裏。

虞母坐在火塘旁,用陶紡輪搓麻繩。紡輪飛速旋轉,一圈圈纏繞麻繩。

火塘上放着一件大陶鬲,鬲口冒出熱氣,食物的香氣彌漫在屋中。離火塘不遠處,躺着一個小嬰兒,他(她)安然沉睡,身上蓋着一件麻布。漿果制作的紫紅顏料,在麻布上塗出鋸葉形的紋飾。

虞蘇跽坐在嬰兒身邊,低頭端詳,他聞到嬰兒身上淡淡的奶味。

“你禾姊的孩子,寄在這裏。”虞母臉上露出笑容,她笑起來眼角有細細的皺紋。她五官勻稱,眉眼溫婉,年輕時該是長得很美。

禾姊是阿耳的妻子,和虞蘇家是隔壁鄰居。

虞蘇壓低身子,伸出手指想碰嬰兒粉撲撲的臉頰。他手指剛摸上嬰兒的臉,就被虞母拍走。

“還不去吃飯,這麽大的人,又跑去墓地玩。”虞母雖說是責罵,言語溫和。

“阿母,不是去玩。”虞蘇乖乖端着碗,到陶鬲前盛食物。煮的是雜炖,有粟米、蚌肉,還有蔬菜。

虞蘇為自己盛上一碗,也幫母親盛一份。

“阿父呢?”

“你父被虞君喚去,他吃過了。”

熱乎乎的食物,虞蘇慢慢食用。他執着木湯勺,一口勺到嘴裏,咀嚼吞咽,才再接一口。虞蘇吃飯不像其他男子那麽粗魯,看着很乖巧。

虞母摸了摸兒子的頭,虞蘇偏偏頭,似乎不大情願。他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已不是孩子。虞蘇是家中最小的孩子,身為老幺,最是受寵。

“阿母,我挖來一籃陶土,可以做兩只陶盆。”虞蘇記得昨日母親洗螺蚌,不慎摔碎一只陶盆。

“燒陶辛苦,等你長大了,跟你阿父到虞君那邊聽差。”虞母紡線的動作不曾停止過。

“等我長大再說,阿母吃吧。”虞蘇拿走母親的紡輪,将一碗溫熱的食物遞給她。

虞蘇的父兄都是虞君的手下,他們能出入位于聚落中心的宮城。虞蘇不像同齡人那樣對宮城感到好奇,因為父兄在裏邊任職的緣故吧。

高高的宮城牆,将平民居住區隔開,通往宮城只有一道門,那道門由許多護衛看守。虞蘇的父兄,擔任的便是護衛的職務。

吃過飯,虞蘇來到院中,他的“工作室”裏。那是一間小矮屋,以往用來放雜物,裏邊非常雜亂。虞蘇把它收拾,用來放置制陶工具。

虞蘇将制陶工具搬到小矮屋外:一個小木案,一件陶轉盤,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物品。虞蘇把陶土放在一塊平滑的青石上,他仔細挑走陶土裏的水草爛葉,搓揉陶泥。

當地的許多人家,都會制陶。聚落有一處大陶坊,專門為虞君燒制陶器。虞蘇的師父,便是大陶坊的陶匠,虞蘇喚他仁叔。

青石板上的陶土細膩得像絲般,虞蘇把它搓成泥條,用泥條盤築法制作陶盆。

陶轉盤吱吱響,有序的旋轉,轉盤上的陶胚在一點點成型。

不知過了多久,聽得一只肥啾在棠梨樹上喳喳叫,虞蘇停下轉盤,擡起頭。他用手背擦拭耳邊的發絲,綴在小發辮上的流蘇蹭過脖子,癢癢的。

虞蘇一手泥,他挪開位置,到木桶裏洗手。一去一回,他看到到擱放在青石板下的一枝月季花。它快蔫了,早上沾染的露水,已被風幹。

虞蘇撿起月季花,将它放在陶胚身旁,和陶胚一起端到木架上。

風和正午溫度的作用,讓軟軟的陶胚漸漸擁有硬度,也讓月季花枯萎,凋零。

日光在木架上悄無聲息地移動,像天上的雲那般。

虞蘇執毛筆,給陶胚繪上黑色的顏料。他繪的便是月季,捕捉的是含苞未放的花瓣姿态,優雅動人。繪好紋飾的彩陶,黑白分明,素雅別致。

虞蘇家沒有燒制陶器的窯子,他用木案端上半成品的陶器,朝仁叔家走去。

棠梨樹上的肥啾還在喳喳叫,遠處,幾個調皮的孩子在院外追逐。

**

水畔的蘆葦,在晚霞的愛撫下,綻出金黃的光芒。

趕着羊群的姒昊,突然伫足,眺望荒野的落日。他抱胸側立,手中執着牧羊鞭,擡起的臉漠然而沉靜。他的五官十分英俊,眉眼帶着與年紀不相符的沉毅。他相當年輕,年齡約莫十六七歲。

“汪汪!”

一頭小黑犬繞着姒昊兜轉,它搖動尾巴,不停吠叫。它還小,身圓腿短,叫聲帶着奶氣。

姒昊撿它時,打算養它當牧羊犬。還需待它長大,将它訓練。

“咩咩……”羊兒們歡悅地叫喚,像似在催促主人,日已西矣,快趕我們回羊圈吧。它們的肚皮吃得圓滾滾,春日漫山遍野的青草,讓它們過着無憂的生活。

姒昊收回目光,發現羊群跟着頭羊走出老遠,走的正是回羊圈的方向。

姒昊牧羊的地方離家不遠,但是沒有道路,四周盡是荒草。蔓延的荊棘,往往将穿草鞋的腳挂出血來,草叢裏也潛伏着各種蛇類。

初來此地,姒昊飽受其苦。不得不用一個石貝幣,跟當地居民換來一雙羊皮鞋。

褐色的皮鞋踏過草叢,沙沙作響。羊兒們踩着輕巧的腳步,頂着靈動的耳朵,一路咩咩叫喚。偶爾一只停下吃草,姒昊攆它,鞭子抽在草地,他愛惜他的牲畜。

暮春來到角山,跟牧人購下二十多頭羊,有大有小。養育這段時日,都還活着,而且活得不錯。

“咩咩……”

一頭白羔羊突然駐蹄,它朝一簇花叢湊了湊鼻子,那是怒放的月季花。

熟悉的花卉落目,姒昊伸出手,觸摸柔軟的花兒,兩片花瓣掉落在他掌心。他的神情似凝重似憂郁,他拍去花瓣,将白羔羊趕進羊群。

夕陽下,他和羊群的身影被拉得很長很長,他的身後,還跟着一條黑色的小狗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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