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随行

虞城的田在城南,綿延一片,望不到邊。種着粟麻、葛豆、芥菜,白菜等農作物。

田地整齊排序,各家地頭上有标志,立根木頭,放塊石子。種田的人們,自己能分辨就行。

虞茅家的田,種芥菜。雜草和芥菜,都快齊高了。

除草是件費時的事情,一般在下過雨後,人們會到田裏拔草。耕土濕潤,雜草很容易就被連根拔起,甩到田堤上,讓夏日的烈日,将其曝曬。

虞蘇的下裳挽起,挽到膝蓋處,露出兩條修長的腿。這能避免下裳沾染泥土,離開田地時,只需到溪邊将腿腳洗一洗就行。

虞蘇躬身在田間,細心勞作,從田頭忙至田尾。

聚落的人們,大多即耕又漁,只是偏重不同。虞蘇家比較特別,吃着虞君的俸祿,不缺米糧,但還是會在田裏種些谷蔬。

野草葉莖的汁液,沾染虞蘇的雙手,手指和指甲烏黑一片。有些野草葉的邊沿鋒利,根莖帶刺,能劃傷人的手。

當虞蘇拔完田地裏的野草,他的雙手布着傷痕,有細細的血絲滲出,這也是他很少幹農活的一個體現。農人的手,根本不懼植物的鋸葉和小刺。

除完雜草,虞蘇用手背擦擦汗水,他蹲在自家田裏,打芥菜葉。雖然缺乏照顧,但是土地肥沃,光照足,芥菜葉長得又寬又大。随便掰幾葉,就裝滿竹籃,足夠一餐食用。

虞蘇提着籃子,到溪邊去。

他彎身向溪水,将手上的泥土洗去,把傷手泡在溪水裏,感到絲絲疼痛。虞蘇蕩洗芥菜,把每葉芥菜,都洗得幹幹淨淨。一葉搭一葉,放回竹籃。

提着竹籃,走在田堤上,虞蘇跟路邊遇到的熟人們打招呼。

聚落裏有不少人家,以種植糧食為生,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雖然辛苦,但到秋日能收獲滿窖的谷物,存起來慢慢吃。

回到家中,虞蘇看時候不早,他着手做飯。

今日母親和鄰家婦人到山中采菇,怕是沒那麽快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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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菜在木俎上,用青石刀切碎,放一旁備用。虞蘇從陶罐裏,取出兩顆禽蛋,敲在碗中。粟米、禽蛋,還有芥菜一起煮,是相當美味的食物。

虞母的手藝很好,虞蘇也不差。他做飯就像他做其他事一樣,相當認真。

芥菜要切成同等大小,禽蛋要先在碗裏打碎,拌上調料。粟米煮熟,虞蘇将芥菜和禽蛋放入粥中,輕輕攪拌。

食物的香味撲鼻,虞蘇不慌不忙,拿木勺子舀一小口,試試味道。待食物煮熟,虞蘇端起陶鬲,弄小柴火,把燒水的陶鬶放上。

只需等待父母回家一起吃飯,現下無所事事。虞蘇摸出一根骨針,在石頭上研磨,消磨時光。

虞蘇懂骨針制作,也會縫衣服。這根骨針,将用來穿貝飾,要将它磨得比縫衣針更細纖,光滑。

沒忙活多久,突然聽到院外一陣嘈雜聲。虞蘇下堂,走出院門,他看到外頭熱鬧的情景,鄰居們似乎在圍觀着什麽?

出現這種情況,要麽是有人嫁娶出城,要麽是有外來者進城。

虞蘇湊過去觀看,果然是來了一群異鄉人,從衣着打扮看像似任人。有二十多位,他們推着四輛大車,車上裝滿貴重物品。

虞城不時會有任人過來,這些人帶來皮毛、漆器和玉石,跟虞城的貴族交易。

任地就在虞城北面,任地和虞地以河劃分。這條河,在任人口中喚任水,在虞地人口中,多喚北水。

虞蘇目送任人的隊伍,看他們押運着貨物,在衆人的圍觀下,慢悠悠前往宮城大道。

宮城大道,寬敞而平坦,能同時供兩輛大馬車馳騁。它像條被拽直的腰帶,橫穿虞城中心,往地勢最高的中南方位而去,那裏正是宮城的所在。

夜晚,虞蘇和父母圍在一起吃飯。虞父講起任人和他們的貨物,說得津津有味。

虞母喝口粥,說道:“都夏天了,也不見二女婿過來。”

“快了,陶坊裏的白陶堆滿倉,就連缗人、任人,都在往虞城裏趕。”虞父喝完一碗粥,又去盛一碗,他心情悠然。

虞雨的丈夫,是虞地棗坂人,喚邰東。他每年都會到虞城販陶,一年要來好幾趟。當年也是因此而和虞雨相識,并娶得美人歸。

“應該叫二女婿在城裏住下,這裏還能比栆坂差。”虞母念叨,她想念二女兒和外甥女。

從虞城去棗坂,有一段路程。棗坂是處小聚落,可沒有虞城這麽熱鬧。

“實在想她們,讓蘇兒去趟棗坂,幫你看看她們。”虞父呼呼喝粥。

“蘇兒還小,要是迷路,遇到危險呢。”虞母搖了搖頭。

“阿母,我都十五了,我認識路。”虞蘇跟着兄長去過一趟棗坂,路他記得。

“能有多遠,我當年十七歲的時候,就跟人去穹方了。”虞父年輕時,也是個不安分的人。

“不是半途讓狄人給捉走?”虞母瞥眼丈夫,這事她可還記得清清楚楚。虞母看向虞蘇,跟虞蘇講述:“蘇兒,還是你的爺爺帶上三兄弟,背着兩個大彩陶盆,去把你爹給贖回來呢。”

虞蘇挺驚訝,原來父親去過穹方,以前沒聽他提過。穹地,那是相當遙遠的地方,聽說能看到大海。

虞母提起這事,不忘瞪虞父一眼,當時可沒讓她少擔心。虞父喝完粥,把嘴巴一擦,說道:“再等兩天,女婿肯定過來。”

棗坂那邊多邰氏,和虞城的虞氏常通婚。兩地多有往來,道路通暢。

兩天後的一個黃昏,虞蘇從大陶房裏鑽出來。他一身的土灰,來到溪邊。他挽起下裳,蹲身洗手,突然聽得一個女孩脆生生喊着:“小舅!”

虞蘇趕緊擡頭,往道路上探看,看到一支五人隊伍,推着一輛車。跑在最前頭的,是個三四歲的女娃娃,紮倆羊角,穿着身棗紅衣服,正是他的外甥女小棗。

毫無疑問,隊伍領頭的那對鮮衣男女,就是虞蘇的二姊虞雨和二姊夫邰東了。

邰東是位挎弓的精壯男子,穿着一件暗色的短袍,紮條皮制的腰帶。他身邊站着虞雨,從夫妻倆緊挨的站位看,就知曉他們關系很好。虞雨是個精致美麗的婦人,頭戴鑲綠松石的木簪,身穿綴珠的衣裙。此時她正看着女兒和弟弟,露出寵溺的笑容。

虞蘇抱起小棗,快步朝二姊和二姊夫跑去,喜呼:“二姊!你們來啦!‘’

如每年夏日,虞蘇二姊夫都會到虞城來販陶,并順便将妻女帶來,和虞家人聚一聚。

夜裏,一頓盛餐後,虞雨和虞母在火塘邊把臂交談。虞母多時不見女兒,有許多話要說,還一說起來就沒完。

邰東是個有本事的人,虞雨嫁得好,夫妻恩愛。虞雨生活上,沒有什麽事需讓虞母挂心,母女倆就是話話家常。

回來外婆家,小棗十分歡悅。她兜着果子,一會跑母親、外婆那邊,一會跑她爺爺那邊,一會又跑去找虞蘇。她和虞蘇特別親昵,幼兒時,虞蘇就常抱着她,哄她睡覺。當時,邰東人去缗地,虞雨帶着幼女在娘家住了好一段日子。

“小舅,這個果子可以烤着吃嗎?”小棗抓出一把小野果,問虞蘇。野果圓形,有着褐色的皮和紅色酸甜的果肉。

“烤了會變酸,而且也不能吃太多,夜裏會肚子疼。”虞蘇摸摸小棗肚皮。

小棗故意将肚子縮起來,以示她沒有吃很多。

“小舅幫你收起來,明天再給你好不好?”虞蘇揉揉孩子的頭,眼裏滿是溫情。虞蘇疼愛外甥女,就像當年他二姊疼愛他那般。

“不好。”小棗把小野果揣回懷裏,她在棗坂沒吃過這種野果,小孩覺得新鮮。

“棗,過來阿母這邊,該睡了。”虞雨招着手,她這孩子雖然寵着,但是不放任她。

“我要和小舅一起睡。”小棗抱住虞蘇大腿不放。

“阿姊,我帶她。”虞蘇彎身,将小外甥女攬住,他對小孩子很有耐心。

虞雨笑說:“小弟,你可不要把她寵壞了。”

小棗在虞蘇身旁活動了一會兒,她感到困乏,趴虞蘇懷裏。虞蘇抱起她,輕輕拍着她背,哄她入睡。

大概是路途上累着,小棗很快睡去。也是小孩子習性,剛還在鬧騰,一下子就睡着了。虞蘇悄悄将小棗抱給虞雨,怕把她擾醒,醒來哭鬧。

虞雨抱着小棗回房,等虞雨出來,邰東人也回來了。

邰東今夜外出,到一位陶坊主人的家中去,去和對方談販陶的事。本就是老相識,也就一起敘敘舊,到現在才回來。

虞父坐在儲放器物的土臺旁,磨着一把石刀。他見女婿回來,擡頭問他:“女婿,和老杞談得怎樣?”

“都談妥了,明日去陶坊運陶。”邰東走過來,往火塘旁坐下,就在虞蘇身旁。

“明日把蘇兒也帶去,他懂陶。”虞父指着虞蘇,虞蘇能幫上忙。

“我聽說小弟在大陶坊裏燒陶,有他幫忙瞧瞧,我也放心。”邰東大概是從陶坊主人那邊聽聞,虞蘇在大陶坊裏幫忙的事。

“姊夫,我還只是學徒,不過陶器燒得好不好,我能看懂。”虞蘇不謙虛,他确實能。大陶坊的制陶水準,在虞城的衆多陶坊中屬于拔尖。要是在其他陶坊裏,以虞蘇的制陶手藝,足以當陶匠。

“知曉你行。”邰東笑言,拍了下虞蘇的肩膀。邰東對這位小舅子,一向有很好的印象。

“小弟還沒出過虞地,要不要随我去侖城賣陶?順便能長長見識。”邰東的話雖問虞蘇,目光卻在妻母和妻父身上。

“女婿,他還沒成年呢。”在虞母看來,去任方就是很遠的地方了,還得渡北水,多危險呀。

“明年就十六了,快啦。”虞父很贊同讓虞蘇出去見見世面,虞父十五歲的時候,已經去過許多地方了。

“阿母,小弟跟着東你放心。他帶着兩個家奴,都有盾矛,路上安全。”虞雨幫勸說,她又怎會不知道母親溺愛小弟,就沒怎麽讓虞蘇出過城。

“再說這一路,到處都是東相識的人,有人關照。”在虞雨看來,丈夫見多識廣,在外頭有不少友人。弟弟跟着丈夫去任地,她放心。要是跟着風葵家,或者周家的搗蛋孩子去任地,那才是不安全。

“我也不是不放心,我就是……”虞母顯得為難,她看着細皮嫩肉的虞蘇,總怕他吃苦。

“阿母,你讓我去吧。”虞蘇聽秉叟的故事長大,他對外界感興趣,只是他還未成年,要外出,得經由父母首肯。父親那邊自然是贊許,就是母親這邊攔阻。

說來,這也不是邰東第一次提出,帶虞蘇去侖城賣陶。年初也提過,被虞母一通說,虞蘇沒能成行。

“唉。”虞母嘆息,這家裏人都在勸她,倒顯得她不對。

她看着虞蘇,想着從小到大,這孩子一直她身邊,就沒怎麽離開過。不過她心裏也矛盾,孩子長大離開父母,是必然的事情,早些時日,放他自立也好。

虞母正色,跟邰東說:“女婿,可要把他完好帶回來。”

“還能出什麽事嘛,侖城我去過幾十次,哪次不是完全往返。也就七八天,我們就回來了。”為了讓虞母徹底放心,邰東一再做保證。

虞母點頭說:“那就好。”

她留意到自己一松口,兒子臉上立即露出笑容,如了他心中所願。只是,可能是身為母親的直覺,她總有點擔心這次旅程會不順。

此時夜已深,一家人商議好事情,便就去睡了。明早,虞蘇會跟着姊夫去陶坊運陶,如果貨物沒有問題,後天就會出發。

邰東此行的目的地,是任方的一處聚落——侖城。侖城沒有虞城這麽大,但裏邊也住着貴族們,與及大量的平民。

邰東的陶器,主要售賣給貴族,他的貨物,以虞城的白陶和彩陶為主。

第二日,虞蘇跟着邰東到陶坊裏,幫忙挑選陶器。他發現二姊夫要的都是美觀精致的大件器物,甚至是不實用的陶珠和陶環。

兩人挑好一批陶器,邰東的家奴立即圍上來。他們用稻草,将每件陶器仔細纏好,擡上木車,用粗麻繩捆牢。

邰東有兩位家奴,老的喚芒,少的喚卯。兩人都是穩重忠心的人,跟着邰東很多年。家奴負責搬運陶器,一路上也由他們來拉車及确保路途安全。

家奴們推着滿載陶器的木車,進虞蘇家院裏歇下。他們是奴人身份,坐在院子裏,并不到堂裏去。

虞蘇看他們辛苦一路,揮汗如雨,他提着裝水的陶壺和粗碗,倒水給他們飲用。

“小弟,得去準備下,明早就要出發。”邰東出來,看見和奴仆在一起的虞蘇,跟他叮囑。

“我昨夜把衣物都收拾了。”虞蘇回頭笑語。他早準備好,只待出發。

第二日清早,虞雨和虞母,将虞蘇一行人送到北橋外。因宮城那邊有事,虞父沒有過來。

虞雨往虞蘇行囊裏塞食物,她親手蒸的芋餅,還有一個鹹肉米團子,都是虞蘇愛吃的食物。每樣用樹葉包好,紮着繩子。

虞母給虞蘇準備了衣物,下雨披的蓑衣,夜晚寒冷蓋的細葛被。虞蘇把它們捆起,放在了木車上。虞母千叮囑萬吩咐,拉着虞蘇的手久久不放,還是虞雨催促不能再耽誤,虞母才放行。

目送兒子和女婿的身影,逐漸消失在林道。虞母想着,女婿說七八日就能回來了,可千萬別耽擱。

杜澤渡口,風川家的船靠岸停泊。

風川和父兄、風夕都在船上,他們用的是家裏的大船。以往邰東渡任水,也都是由風川的父兄載他,他和風川的父兄有很好交情。這次全家出動,只因要運送的人裏邊,多了虞蘇。

別看虞蘇和風川性情截然不同,兩人有着深厚情誼。

虞城男子們,大多都出過虞地。就像一種代代相承的習俗,男子得出去見見世面,雖然也就在任方、缗方走走,再遠可不敢。

打漁為生的風川家,有時也會渡過任水,用魚膏或者魚皮,跟任地的牧人換羊皮。魚膏用于照明,魚皮可制衣,輕盈耐磨且防水。

邰東奴仆将物品搬上船,風川父子便就揚帆出行。船很快出杜澤,進入任水。

在任水行船半日,船在午時抵達任地的渡口。

邰東的家奴很是勤快,立即将木車和陶器擡下船,沒有耽誤片刻。邰東簡簡單單和風家父子話別,揮揮手,下了船。

虞蘇還留在船上,在和風川相辭,風川說:“你們要經過角山,那兒有狼,小蘇你帶矛了嗎?”

風川去過角山,知道那邊荒涼,有野獸。他比虞蘇大一歲,平日裏也以兄長自居,很照顧虞蘇。小時候,有些調皮的孩子,會欺負性格溫和的虞蘇,都是風川幫出頭。

“我帶了一把刀。”虞蘇露出腰間一把木柄石刀,薄薄的刃口,看着很鋒利。畢竟是虞城營衛之子,虞蘇雖然不擅長弓矛,但學過用刀。

“還是矛好用,我忘記幫你捎來一把。”風川有點懊悔,虞蘇很少參與打獵,沒有自己的長矛。

“我看芒和卯都有長矛。”虞蘇挺放心,畢竟姊夫他們往來角山一直很安全。

“要是遇到狼,你就躲他們身後。好兄弟,一路小心。”風川用力抱了下虞蘇,又迅速放開。風川身後站着風夕,在等待和虞蘇話別。

在一旁沉默許久的風夕,走上來,她手裏拿着用蕉葉包的食物,小聲跟虞蘇說:“阿蘇,這是我做的魚絲,嚼起來很香。你帶上,路上吃。”

魚絲,不是湖灘随處可撿的貝螺。在虞城,鮮魚肉不稀罕,而魚絲可不是天天能吃到,制作麻煩。

虞蘇本不會收,但是在風家父子們的注視下,看着滿臉期許的風夕。虞蘇一時不知道,到底是該拒絕,或者收下?

“小弟,走啰,後頭路還長着。”邰東在船下招手。他的家奴已經将陶器綁上木車,準備離開河畔。

“姊夫,這就下去。”虞蘇應聲,轉身步下船。

“小蘇,拿上。”風川探走風夕的魚絲,擲到虞蘇懷裏。虞蘇接住魚絲,對風夕道聲謝謝。

在風家人的目送下,虞蘇揣着魚絲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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