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補掇

自從搬來落羽丘,只要天氣晴好,姒昊會睡在屋外。他喜歡滿天的星辰,也喜歡夜風的吹拂。

夜幕降臨前,姒昊會将落羽丘唯一的通道用木欄圍堵,這樣就不必擔心野獸跑上山丘。初來角山,夜晚遇到過幾次野獸徘徊在屋外的情景,都是被姒昊揮舞着火把,大喝攆趕。

姒昊并非毫不懼怕,如果闖進來的是豺狼那還好,有次甚至是一頭大野豬。半夜突然襲擊,把他房屋的門都撞壞了。

發現落羽丘後,姒昊便決定搬家,并用削尖的木柱做木欄,阻攔野獸侵入。落羽丘,就像是他的一座城,他一眼看中它的“易守難攻”。

仰躺在蘆葦堆上,姒昊還不想入睡,他望着天上的星星。姒昊總覺得它們其實有規律,能組成某種形狀。星空總能給他許多遐想,帶着無盡神秘。

以前在任邑,姒昊和表兄任嘉一起接受吉秉的教導。吉秉曾跟他們說過,古帝王有觀象授時的能力,這也是古帝王統治一方的才能之一。

今夜,因星辰,姒昊想起了這麽件事來。來到角山,他就很少想起在任邑的生活。

角山的生活荒涼,孤寂,是土灰色的;而任邑色彩斑斓,明麗而鮮豔。

姒昊從回憶裏離開,仰望幽深的蒼穹,點點的星光,感到一絲寒意。姒昊輾轉身子,側身躺卧,他看向屋裏頭傳出的微光,那是火塘的星火。

不知道屋裏頭那人睡着了嗎?

他說他叫虞蘇,臉上帶着微笑。本來還以為他摔傷了腿,夥伴又離他遠去,他心裏該是很惆悵,幽怨。

說要照顧他,姒昊當時沒細想要怎麽照顧,只是這人因大黑受傷,他有責任,所以得去承擔。

過慣了孤獨的日子,突然身邊多了個人,姒昊的感覺有些微妙。

姒昊睡去後,虞蘇還醒着。外頭嗚嗚的風聲,還有不知道從哪傳來的野獸嚎聲,吵得虞蘇難以入眠。虞蘇想念在虞城的家人、朋友,還有他那間舒适的寝室。

以前被母親攔阻,很多地方都去不成,總想往外跑。這趟真得出行,又想家。真是很奇怪的事情,在家渴望出行,在旅程上又渴望歸家。

當虞蘇在社樹下,火光中,聽着秉叟講述的那些傳奇故事。他記下地名,景觀,還有壯偉的史跡。想着長大後,要去親眼看看,想着他也要像秉叟那樣,當年老時,成為一位故事的講述者,身邊圍簇着一群聽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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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蘇對着火塘裏的點點星火發愣,這些星火仿佛幻化成了社樹下的篝火,在眼前起舞。虞蘇就這樣,在半夢半醒之間睡着。

這一覺睡得不大踏實,天未亮時,虞蘇醒來,虞蘇躺着沒動彈,見姒昊蹑手蹑腳走進屋裏。姒昊查看火塘,确認火苗未熄滅。他往火塘裏添加幾塊木炭,又用沙土将部分木炭遮蓋,減少它燃燒的速度。

做完這些,姒昊還到草箱子裏取東西。他拿出衣物,沒有當場更換,他帶着衣物離開。

姒昊離去,天色尚早,虞蘇想讓自己再睡一會,卻睡意全無。他幹脆坐起身來,盯着門外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天漸漸亮了。虞蘇見姒昊提着竹筒進屋,他去汲水,但又不是汲水那麽簡單。姒昊的頭發是濕的,他身上換了幹淨的衣服,他顯然洗過澡。

姒昊更換的那套衣服,同樣洗得發白,破破爛爛。粗麻制的袖子,都快磨爛成流蘇。

姒昊将竹筒斜靠在石頭上,他到土龛那兒取一件木盤。他的餐具不多,這就是他昨晚裝魚肉的木盤。

他又從木梁上拿下一小袋東西,打開麻袋,倒出面粉。

面粉,虞蘇家大多揉成團,放在陶甑裏做蒸面。虞母做的蒸面是帶餡,裏邊包豆餡。面團也可以做面片湯吃,還要放蔬菜和肉呢。

他是要做什麽呢?

虞蘇好奇看着,看姒昊往面粉裏倒點水,加點鹽,揉面。面揉好後,姒昊将火塘的火燒起。他搬出昨夜烤肉的那塊石板,把石板架在火上。

“……”虞蘇覺得深受傷腿拖累,否則他一定去制作只陶鬲,并到山林裏采集禽蛋和野菜,給自己和姒昊做一鍋熱乎乎的面湯。身為傷患,虞蘇幫不上什麽忙,只能看着幹着急。

姒昊把面團貼在石板上,用一個圓木棍擀平,如是再三,石板貼上三個面餅。

虞蘇想,他該不是天天就吃烤魚和烤餅吧?

看他很珍惜面粉,一點點都要用竹箸刮下,大概也不常能吃到面粉。

虞蘇知道日子過得最好的,往往是以種植為業的人,他們能儲存大量的谷物。他不知道牧民的生活非常艱苦,有面粉吃的姒昊,已經是牧民裏邊過得很好的。

三個只加了鹽的面餅,在旺火下烤焦了。姒昊把它們從石板上鏟下來——用竹片鏟,裝在木盤上。

姒昊分虞蘇一個面餅,虞蘇接過,道聲謝謝。虞蘇正在長身體,他一覺醒來就餓了。

拿着一個烤得黑焦的面餅,虞蘇邊啃邊想:姊夫留給他們的一袋粟米和半罐面粉,沒有廚具,也只好用烤。面粉可以加水烤,粟米可怎麽烤?也是發愁。

就着溫水,虞蘇啃下焦味的面餅。嘗到的,是苦澀的味道。面餅厚實耐飽,虞蘇吃到一半,就覺得實在吃不下去。瞅眼姒昊,他已經解決一塊半的餅,另一半的餅,給了大黑吃。

大黑啃食幹餅,因有食物,對虞蘇“不屑一顧”,沒再去吠他。

“吉蒿,我吃飽了,這塊給你。”虞蘇掰下一塊,遞給姒昊。虞蘇想,他飯量比自己大,又要幹活,得多吃點。

姒昊看着虞蘇,沒去接餅,他說:“你留着。”

他們一天吃兩餐,早上一餐,黃昏一餐。姒昊中午總是覺得肚子餓,像虞蘇只吃這麽點,他午時肯定要挨餓。

虞蘇把半塊餅收起來,見姒昊起身要離開,虞蘇問他:“吉蒿,你能幫我砍節竹子嗎?不用粗的竹子,細小的就行。”

屋子附近就有一叢竹子,要砍伐它們需得下土臺階,這對虞蘇而言,難度很高。

“嗯。”姒昊沒問用途,轉身離開。

沒多久,就見姒昊帶來一根嫩翠的細竹材。他把竹子放在草泥臺下,虞蘇夠得着的地方。

“謝謝。”虞蘇撿起竹子,掰下一小節竹子,用石刀熟練地削竹皮。姒昊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才離開。

當虞蘇聽見外頭羊群咩咩的叫喚聲,還有大黑的吠聲,就知道姒昊放牧去了。

石刀劈開細竹管,把竹管的兩頭削尖。得不停地削,越削越細,最終讓它像一根竹簽。虞蘇把竹材放在草泥臺上,磨得光滑,再在竹簽頭部切一圈凹槽。這一系列動作,過程相當緩慢,很考驗耐心。

針一般是骨針,再不濟也得是木針。姒昊家裏什麽制作工具都沒有,何況要現用,竹針材料易得,制作最便捷。

虞蘇的手很巧,他做好一根竹針,意猶未盡,又用竹材,制作一對竹箸。

在虞城,端着陶豆,把陶豆裏的食物勺到嘴裏,是大多數人的吃法,不過虞蘇偶爾也會用箸。

午時,姒昊回來,他身後沒跟大黑,大黑留在草場照看羊群。

姒昊手裏拿着一件衣物,正是他今早換洗的衣服,已經晾幹。他一進屋,就發現竹材被使用,餘料零散在地,而草泥臺上放着一對竹箸,一根竹簽一樣的東西。

“吉蒿,你衣服給我,我補衣服。”虞蘇拿起那根“竹簽”,嘴角微微揚起。

“你會縫衣服?”此時姒昊才知道它是竹針。

“嗯。”虞蘇點點頭。

姒昊挺意外,他看眼手裏的破衣服,随手遞給虞蘇。有些事姒昊很擅長,有些事則不行,姒昊最不擅長的事,大概就是縫衣服。

“還要麻煩你,把梁上的麻繩拿給我。我拆一下,可以當線。”虞蘇手指木梁上挂的一圈麻繩,他挂念那團麻繩很久了。如果不是腿腳不便,他早就拿過來,拆成線縷。

姒昊擡手取下麻繩,拿給虞蘇,他頗好奇,在一旁觀看。

虞蘇把麻繩拆絲,再将細絲纏綁在竹針頭部。如果有把鹿角鑽孔器的話,虞蘇自然樂意在竹針頭上鑽個孔,使用更方便,奈何沒有。

針線齊備,虞蘇撫平姒昊的衣服,撚針拉線,細細縫補。他是個做事細致的人,縫的針腳小,一針接一針,手法流暢。

姒昊坐在一旁看虞蘇補掇衣服,他留意這位叫虞蘇的少年,樣貌長得很漂亮。他有一頭豐茂烏黑的長發,身子修長,眉眼秀美,他側身坐在泥臺上,頭微低,專注于手中的針線,文靜而美好。

看他用白皙的手指,撫摸自己的衣服,專心致志為自己縫衣,姒昊有種異樣的感覺。

虞蘇縫好衣領,接着是袖子,最後是袖口。虞蘇把衣服提起,仔細觀察,确認沒有其他需要縫補的地方,他才将衣服還給姒昊。

姒昊接過,不假思索将自己身穿的上衣脫下,換上縫好的衣服。他不客氣地把破上衣遞給虞蘇,不言而喻,讓虞蘇也幫忙縫下。

就在姒昊脫上衣的時候,虞蘇眼尖,留意到他脖子上挂着一塊橢圓形的白石,上面似乎還有紋飾。姒昊很快套上衣服,用領子把項飾遮擋得嚴嚴實實,虞蘇沒瞧仔細。

虞蘇不吭不響繼續忙碌,穿針引線,補掇破爛的袖口。姒昊一直看着,沒有離開的意思。

第二件破衣服補好,虞蘇把衣服折疊,擱在草泥臺上。虞蘇擡起頭,他的目光,瞅着姒昊身穿的下裳。

下裳從小腿部開裂,裳面上還有幾處破洞,真是不成樣子,衣衫褴褛。

姒昊會意,他很幹脆把下裳脫下,塞給虞蘇——當然他裏邊還是穿着點東西,在腰間圍着條蔽膝。

虞蘇避免去盯着姒昊的大腿看,他低頭專注于這件破爛下裳的縫補工作。

“喏,好了。”過了好一會,虞蘇把下裳交還姒昊。

姒昊接過,立即穿上。他神色自若,絲毫沒覺得只穿條蔽膝難堪,甚至對于自己窮酸得每件衣服都破爛不堪,也豪無自卑之情。

衣服服服帖帖地套在姒昊身上,還是那身粗舊衣服,但看起來整齊多了。饒是穿着低劣的衣物,這人也儀貌不凡。虞蘇想他要是換身像樣的衣服,還不知道是怎樣的儀容呢。

也就一個念頭閃過,突然一個身影出現在虞蘇腦中,是一位戴着珠冠,穿黑袍的男子。虞蘇摸了下自己的額頭,覺得是個奇怪的聯想。

“你手真巧。”姒昊撫摸縫得平直的領子,看向虞蘇。這人不只是懂得縫紉,他還會制作竹針。

突然被稱贊,虞蘇腼腆笑着。其實大部分人都會縫制衣物,制作針。這實在是很平常的技能,小孩子就該學會了。虞蘇想,姒昊之所以不會,是因為他打小就沒了父母,沒人教他吧。

姒昊清理散亂的竹材餘料,他把這些東西收集起來,丢進火塘,直接焚燒。他有一把蘆葦綁的小掃帚,他連地上的碎渣都掃去,把地面收拾得幹幹淨淨。

也難怪他的小屋這麽整潔,他雖然衣物破爛不縫,給人邋遢之感,實則并不是這樣的人。他的餐具用過後,會放回土龛,燒烤過的石板也會用竹篾刮淨。這樣的生活習慣,也證明他不是奴籍出身。

姒昊換上縫好的衣物,并沒有立即離去,他在火塘邊燒水,他喝上一碗熱水才離去。看來他不喝生水,這也是一件耐人尋味的事。

目送姒昊離開,虞蘇想,要是有個雙耳的小陶壺該多好,可以裝上熱水,挂在腰間。這樣他就不用因為口渴,折回家裏煮水喝。

他怎會窮得只有一件陶鬶呢?他的青銅刀能換好幾件彩陶,還有他脖子上那件飾品,白潤通透,要真是玉,那可是相當相當的值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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