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三夜
在等待食物烤熟的漫長過程裏,虞蘇添炭,姒昊旋轉竹竿,讓雞肉烤得更均勻。大黑在火堆四周兜兜轉轉,它饞得很,雞肉散發的香味,讓它按耐不住。它将鼻子朝烤雞湊,被姒昊拍走狗頭,它嗚嗚叫着離開,到虞蘇身邊卧下。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大黑不僅不吠虞蘇,對虞蘇也能表現出幾分親近。
竹筒散發出米飯和竹子的清香,竹竿上的原雞,更是烤得金黃冒油,香氣四溢,不說是狗,連虞蘇也很期待,見問姒昊:“還要加炭嗎?”
“不用,可以吃了。”姒昊把烤雞從架子上取下來,擱放在木盤上。
姒昊用青銅刀切開雞肉,只見原雞的肚子裏塞着野姜和野蔥,都烤得熟透出汁,這兩樣佐料能去腥味。在木盤中,姒昊将雞肉分成三份,一份給虞蘇,一份給大黑,還有一份給自己。
姒昊對虞蘇說道:“碗遞來。”
虞蘇把木碗遞給姒昊,姒昊用竹夾子,夾取雞肉,放在碗中,再将碗遞給虞蘇,這是給虞蘇的份額,虞蘇接過,跟姒昊道謝。
這一碗雞肉,熱氣騰騰,香氣撲鼻,姒昊給的都是肉多的部位,還有一根雞腿呢。
“吃吧。”姒昊示意。
虞蘇拿起雞腿,小口咬上,一嘴油香,他發現姒昊在看他吃,他低頭微笑,有點腼腆。
姒昊自己倒是不着急食用,他看虞蘇低頭吃雞腿,又看大黑把屬于它那份的雞肉狼吞虎咽。
雞肉烤得外酥裏嫩,特別香,虞蘇覺得好吃到吮指。不過,虞蘇也不是光顧碗中食物,他留意姒昊還在照顧竹筒。他想明日自己就要離開了,會不會是因此,吉蒿才特意去打獵,準備這餐豐盛的食物?
細細品嘗完雞腿,虞蘇發現大黑正靠近木盤,虞蘇護住木盤,不讓大黑偷吃,他對姒昊說:“蒿,你先吃,大黑正盯着。”
大黑自己那份吃完,就打起別人的主意。做為一條狗,大黑夥食很好,今晚它不只是有烤雞吃,還有竹筒飯呢。
“嗯。”姒昊應聲,他不慌不忙,用兩根樹枝,把竹筒從炭火上扒下來。竹筒燙得不能挨手,先就放一旁放涼。姒昊走到虞蘇身邊坐下,端起木盤,享用他的烤雞肉。
虞蘇看炭火還不少,他将陶鬶放上去,煮水,一會可以飲用。炭火比柴草好用,溫度高,熱東西快。虞蘇家都用柴草,姒昊則多用木炭,虞蘇猜測姒昊會燒制木炭。木炭的燒制不難,在陶坊幹活的虞蘇,也會燒&炭。
兩人吃完雞肉,各自拿根竹筒飯食用。吃食前,得把竹筒豎起,用石斧斫裂,掰開竹殼,裏邊便是香噴噴的米飯。在落羽丘這麽些天,虞蘇第一次聞到米飯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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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竹箸夾着起香軟的米飯入嘴,虞蘇心中暖和和,他擡眼看姒昊,見他低頭用餐不語。火光映亮他年輕的臉龐,他眉宇英氣,低垂的眼睛予人凝重之感,他唇輪廓和下巴帶着一份毅然,全然不似一位青澀的十六歲少年。有剎那,虞蘇感到一份離愁,發覺自己有些不舍得他。
“嗷嗷……”大黑發出叫聲,用腳扒動竹片裏的熱米飯。
它分得一些竹筒飯,奈何米飯太燙,它又着急入口,這才發出沮喪的叫聲。
“下次還有,不急。”虞蘇笑着拍拍大黑狗頭,他被大黑的饞樣逗樂。
大黑往虞蘇身邊蹭毛,搖着尾巴顯然很親近虞蘇,誰能想到幾天前,它還攆撲虞蘇呢。
姒昊看着火堆旁,這一人一犬,他的目光在虞蘇的身上停留滞許久,他想,明日的夜晚,這人就不在身邊,将歸家去。落羽丘上,不會再有他身影。
虞蘇留意到姒昊的目光,他擡眼看姒昊,似在詢問,姒昊收回視線,背光的他,看起來神色凝重。
夜晚,虞蘇和姒昊兩人都睡在屋外,兩張席子鋪得近。虞蘇卧着破草席,姒昊身下是一張嶄新的葦席,還帶着青草的氣息。虞蘇仰頭躺着,落目滿天的星光,對于鮮少在戶外睡的虞蘇而言,星空很神秘,很美麗。虞蘇記得小時候,姐姐跟他說過,天上的每顆星星,都對應着地上的每一個人。虞蘇想,在我眼中最亮的那顆,應該就是屬于我的星星吧。
虞蘇用手指着星星,他發現有些星星之間,似乎可以牽連起來,他覺得很有趣,他想會不會星星間的牽絆,也在人之間呢。虞蘇問姒昊:“蒿,你相信每個人都有一顆星星嗎?”
等了好一會,都沒有得到回複,虞蘇轉頭朝姒昊看去,見姒昊頭枕手臂,仰望星空,似乎在思考着什麽。
“不信。”姒昊将目光從星幕裏收回,話語平淡。
虞蘇有點小失落,他覺得姒昊和他一樣看着星空,應該會和他有一樣的感覺,不過人們總說,擡頭看星星的人,總忘記将腳踩在泥田裏。這是句嘲諷的話語,諷刺那些喜歡望天,卻又不實際的人。
姒昊說出他的看法:“每日都有人死去,星星卻很少看到墜落。”
這樣的思考,一點也不浪漫,但真實。在姒昊認知裏,星月太陽都和時間有關系,甚至不同的時節,天上的星辰也不同。
本來是冷清的一句話,在虞蘇聽來卻有些感傷,虞蘇想起姒昊死去的父母,虞蘇輕輕問:“蒿,你幾歲沒了父母?”
“我沒見過父母的樣子。”姒昊本不該和外人提起他的父母,但是對于虞蘇的詢問,他無法置之不理。
“那是因為他們去世時,你還很小嗎?”虞蘇的聲音難言憂傷。
虞蘇見過一位孤兒,因為父母相繼亡故,他很小就在別人家當奴仆。大冬天也沒有鞋穿,還要到凍水裏撈魚,非常凄慘。虞蘇沒聽到姒昊的回複,他側身看姒昊,見姒昊的臉龐為黑暗遮掩,看不出他的任何情感。
似乎不該去問,也許冒犯他了,虞蘇心裏想。
“是如此。”姒昊回得平靜,他的手放在胸口,摸着胸前佩戴的玉石。他位于昏暗中,離火堆遠,他這個小的動作,虞蘇看不清楚。
“那誰把你養大?”虞蘇想他身世果然很可憐,難怪他不愛說自己的事。
“舅父。”姒昊提起自己的身世,并不覺得自己可憐,或者值得同情,他在十六歲之前的生活,過得很優渥,他舅父是任君。
“你舅父現在不管你了嗎?”虞蘇猜測姒昊的舅父肯定不是一位牧人,因為姒昊不像貧苦出身。也許姒昊的舅父有點身份,而且家裏還挺有富有呢?
姒昊回道:“我已成年,不能再依靠舅父。”
就是當初離開任邑,也是姒昊自己的決定。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永遠在舅父的庇護下,哪怕貴為任君,舅父也已經庇護不了他。
“蒿,虞地有一個地方叫南洹,在任水畔,就是外來的人也可以住那裏,你要不要到南洹住?”虞蘇突然想起這麽個地方,那裏适合外來者居住。
南洹就在角山之南,渡過任水便到。它是一處水濱,不像角山山麓這麽孤獨,那裏有一個熱鬧的小聚落。
姒昊有點意外,虞蘇這是在邀他去虞地居住,南洹離虞城近,姒昊知道它們的地理位置,也聽虞蘇說過他來自虞城。
“那是處怎樣的地方?”姒昊有意問道。
“可以安家的地方,可以捕魚,也可以種田,放牧也可以,那裏住着不少任人呢。”虞蘇去過一次南洹,跟着風川的船去,見識過那邊熱鬧的情景。
“嗯。”姒昊應道。
他其實知道南洹是怎樣的一個地方,任地有些半漁半耕的人,渡過任水,定居在那裏,屬于任虞混居之所。
虞蘇熱切說:“比這裏好上許多,我也經常能去看你,離虞城很近。”
說這些話時,虞蘇并不覺得有什麽不對,這些天,他得到對方許多照顧,由此他應該回報,但是這話,聽姒昊耳朵裏,就有點變味了,姒昊選擇沉默。
自離開任邑,姒昊一直不願和他人有牽扯,他照顧虞蘇,是當時的情況下,無奈之選。雖然這“無奈”,此時看來,實在缺乏說服力,他明明挺樂意。
“蒿?”虞蘇還在等姒昊回複,他為何又不言語呢?
姒昊想,若是有天,他告訴虞蘇他真實的名字,虞蘇是否會生氣他的欺騙?虞蘇對人懷着善意和坦誠,自己這兩樣,卻是需要割舍的東西,無它,為了保住性命。對虞蘇不理睬,他會失落,總該跟他說點什麽,姒昊回:“我以後,也許會去虞地。”
這是姒昊的實話,他選擇角山,就是因為這裏離虞地近—— 一水隔;離缗地也近—— 一山阻隔,一旦他行蹤被發現,他可以逃到其他邦國裏,繼續隐姓埋名的生活。
“嗯,你給人放羊,不能說離開就離開。”虞蘇知道是自己一廂情願,沒考慮姒昊離開角山,也許有什麽不便。
有許多話,虞蘇是想問姒昊的,但是他能覺察,姒昊有些事,并不想告訴他。可能是因為兩人還不太熟,可能是因為姒昊另有什麽考慮。
想着明天可就要離開這裏了,離開落羽丘,虞蘇有點惆悵。少年的心思,總是難以捉摸,虞蘇不想再和姒昊交談,也不想看星星了。他轉身趴在席子上,背對姒昊,看向火堆跳動的火焰,聽着風聲,逐漸睡去。
虞蘇沉睡後,姒昊從屋內拿來一件薄薄的葛被,幫虞蘇蓋上。夜晚露宿,氣溫下降,風大,對不常睡在外頭的人而言,可能會着涼。
姒昊坐在自己席上,端詳虞蘇,見他蜷起四肢的睡态,像孩子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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