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兩位外來者

在油燈下, 紅珠子顯得通透, 紅豔似血, 漂亮地讓人挪不開眼睛。虞蘇用食指和拇指執住它,将它在指尖旋轉,他喜愛它, 這份喜愛還包含了熱炙的情感,它是姒昊贈他之物。

虞地有一種紅石頭,它不透明, 質地較軟, 方便加工,人們會見它制作成管狀, 珠狀,女孩們用它裝飾手腕, 脖子,用它制作發飾。然而它很容易就斑駁, 甚至破碎,也沒有光彩奪目的色澤。

手中這顆珠子,到底是什麽材質, 虞蘇不懂得, 對虞城而言,瑪瑙相當罕見,因為瑪瑙的硬度比玉石都硬,就是虞城大貴族,也未必有這麽一顆鑽孔的瑪瑙珠子。

将瑪瑙鑽孔的人, 來自非常遙遠的西北,他們有最好的冶煉技術,他們的商品,偶爾會通過戎人之手,進入帝邑。

虞蘇給紅瑪瑙珠穿上一條繩索,不長的繩索,可以提動它。繩索打結,瑪瑙提起,放進一只小巧的竹筒裏,這只竹筒還有一個蓋子,可以吻合蓋上。虞蘇将竹筒放在草枕下,他熄滅油燈,卧下歇息,黑暗中,他靜靜躺着,躺了一會兒,又突然爬起來,從枕頭下拿出竹筒,抱着它入睡。

藏在竹筒裏的紅珠子,就像虞蘇藏在心裏的情感,它不為人知,它小心翼翼的藏匿,它被呵護被珍愛。

少年抱住懷裏的竹筒,側着身子入眠,月光悄無聲息的淌過他秀美的臉龐,照亮他夢裏的事物,也許是落羽丘幽林裏的水潭,也許是開滿紫藤蘭花的紫湖。

清早,虞蘇醒來,他聽到院中公雞撲騰大叫的聲音,他走出房間,往院子裏去,看到母親在撲抓一只公雞,雞飛毛散,公雞慌不擇路,一頭撞進虞蘇懷裏,被他一把抓住。

“阿母,要抓它做什麽?”

“蘇兒,你把它送去你兄長家,給小辰吃。”

小辰是虞蘇長兄虞昔的二子,現年五歲,小家夥身體不大好。虞昔有一女一子,長女已經十二,只比虞蘇小三歲。

虞昔家在南區,從北區走過去,要通過一條溪,一座木橋,路不短,虞蘇腿腳便捷,代虞母走一趟。虞母将公雞的兩只翅膀綁住,讓虞蘇提拿,虞蘇抓住公雞翅膀,它老實挂在虞蘇手上,不敢掙紮,呆若木雞。

一大早,提着一只雞,穿街走巷,虞蘇事必要引人注意,才出家門,就和好幾位鄰人打起招呼,有問:“小蘇,你要到哪去?”有說:“怎麽不用雞籠裝着,路上怕它跑啰。”

虞蘇不嫌煩,笑着和人交談,一個個應答。一路走走停停,來到木橋,虞蘇右手提得酸麻,将公雞放地,想換左手提,不想這只一路表現老實的公雞居然趁機想溜,咯咯叫着,晃着身子逃跑。

“別跑。”

虞蘇撲它,一地雞毛,它從虞蘇指尖溜走,但也沒自由多久,就落入另一人手中,虞蘇對上一張溫和的笑臉,那人把公雞遞他,提起擱地上的竹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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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住公雞,虞蘇看他靜默地渡橋,向橋南走去,他穿着一身陳舊但整潔的粗麻衣服,一頭長發,未束起,一半編辮,一半披在肩上,但相當樸實,沒有任何發飾。虞蘇見過他幾次面,知道他是風羽。

不知道他籃子裏提的是什麽,他好像也住在南區附近。

虞蘇不覺多看了他兩眼,覺得真是一個安靜的人,很難想象,那天在神木下的花草坡,他會和虞正那樣……

去花草坡幽會,對虞蘇而言,那是很害羞的事情,當然他也沒和人去過。

虞蘇腳步快,風羽走得慢,又在前面被人詢問,虞蘇聽人說:“風羽,你又給阿正送什麽吃的來啦?”說話之人是位婦人,長得粗實,一臉揶揄的笑。

風羽低語:“做了面糕。”

婦人身旁的四五位鄰人,在一起笑着,她們都是些清閑的人,在家門口閑談。虞蘇想,他真老實,換是自己就不跟她們實說,不對,怎麽會去想換成自己呢?

“你要是女子,阿正還不得娶你做妻,天天給他送好吃的。”

“哈哈,我看也挺般配。”

這群婦人真是有點可怕,虞蘇低頭提雞,悄悄悄悄走過去,不過還是有人認得他,喚他:“不是虞昔的弟弟嗎?給兄長送雞來啦?”

虞蘇應聲:“嗯。”

“這孩子長得真俊啊,今年幾歲啦?”

“十五。”

“有喜歡的女孩兒嗎?我們惠兒,長得可漂亮啦。”

一位和虞蘇年齡相仿的女孩兒被婦人們推了出來,女孩滿臉通紅,和虞蘇對了一眼,又慌張鑽回人群。

“哎呀,害羞了。”

虞蘇臉皮薄,加快腳步離開,他和風羽走在一起,兩人離開這群叽叽喳喳的人,風羽問他:“你就是虞蘇是吧?”兩人以前都沒交談過,因為年紀不相仿,住的又不同區,很少接觸。

虞蘇應道:“是的。”

兩人也就這麽一句交談,再沒其他對話,前方,便就是虞正的家。虞蘇看風羽鎮靜地從那群婦人的揶揄裏離開,又若無其事地走進虞正家,不知曉他心裏是如何去看待他們之間的事?又是如何去看待別人的目光呢?

虞正家的院子有土牆,風羽走進去後,虞蘇便就看不到他了。虞蘇繼續往前走,他兄長家,離虞正家不遠,就隔三戶人家。

虞蘇來到兄長家院子裏,院子空蕩,他往屋內探看,見到一位在堂上織布的婦人,正是他嫂子粟。粟擡頭看見虞蘇,急忙放下織布梭,迎了出來。虞蘇放下公雞,對她說:“阿母讓我送來,給小辰吃。”

粟去找來一只雞籠,把公雞罩住,她說:“小叔,你先歇歇腳,我去廚房。做了些魚醬,還得勞小叔帶過去。”

往日,虞昔常送魚肉,他愛捕魚,得空就劃船出去網魚,有多餘的都往父母那兒送。虞蘇看嫂子進廚房,他在堂上走動,看見屋子的小辰。他是個瘦弱,膽小的孩子,坐角落裏,正在和一條小狗玩耍。

小孩子總是容易夭折,能健健康康,活蹦亂跳養大的,都是靠運氣。小辰自出生就體虛,一度以為會夭折,不想也養到五歲。小辰擡眼看着虞蘇,弱弱喚着:“小叔。”虞蘇蹲下身,摸了下他的頭,輕聲問他:“外面太陽暖和,和小叔到外頭玩好不好?”小辰搖了搖頭,興趣缺乏,自顧拿一根芒草逗着小狗。

粟捧着一罐東西進來,把陶罐遞給虞蘇,無奈說:“鄰家的孩子會欺負他,好在跟他父一樣,喜歡去水邊,常帶他外出捕魚。”

倒不是怕他性情孤僻,而是怕他學不到東西,孩子們在一起玩耍,能相互學習,漫山遍野跑,認識花草果蔬,鳥獸飛禽。

虞蘇抱着陶罐,虞蘇跟嫂子道別,便就離開,返回北區。

人們喜歡吃東西沾沾醬料,所以幾乎家家戶戶都會作醬,虞蘇家也有好幾個醬缸呢。想想,在落羽丘上的姒昊,沒有醬瓜,豆醬,生活确實太艱苦了。

抱着一罐魚醬的虞蘇,想着田裏的豆子快能收了,不如也做一罐豆醬密封,等要去角山,再帶去給姒昊。

**

落羽丘上,姒昊用蘆葦束給白馬刷洗身體,他避開馬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盡量不弄疼它。這匹白馬,經由逃出土牢,打架鬥毆,陷入泥沼,已經成為一匹灰不溜秋的灰馬。清水一瓢瓢潑在白馬身上,将污泥灰塵沖洗,顯露出白馬的原色,真是雪白,光澤。

就是在任邑,姒昊也沒見過幾匹這麽漂亮的馬,相當喜愛。姒昊會禦車,他對馬的性情,比較熟悉,也和它們相處過。想來養它并不難,只是先得幫它療傷。

将馬兒清洗幹淨,逐走盤旋在它身邊嗡嗡不休的蒼蠅,姒昊給馬的傷口擦草藥,這裏塗塗,那裏塗塗,雪白的一匹馬,又變成了一匹白綠相間的馬。

白馬溫順地卧在草堆上,它像似知曉姒昊是在治療它,沒有任何抵抗,偶爾嘶叫兩聲,聽着挺悲傷。姒昊覺得,他自己和這匹馬有點相似,都是被“驅逐”者,無論白馬從哪個群體裏出來,它已是孤零零,而自己同樣如此。

“好好養傷,我給割些新鮮的草料。”姒昊梳理馬兒的鬃毛,跟它說話,白馬回頭看姒昊,馬眼看起來很溫柔。

“汪汪!”大黑不知道什麽時候自己跑上野麻坡,對着白馬吠叫。它站得離白馬遠,看得出它是有點慫,可又不是非常慫,它敢沖它怒吠。

“大黑!”姒昊喝止它,喚它一起下山。聽得主人的喚聲,大黑欣然跟着主人下土坡,它跟前跟後,特別殷勤,還不時要汪兩聲,吸引注意力。

姒昊把大黑留在草場,他去水畔割草,捆紮,背着青草,走回野麻坡。他想等它養兩天,傷好得差不多,再拉出去吃草,每天多背趟草,辛苦點而已。

姒昊把草喂馬,想着離開任邑時,曾跟吉華開玩笑說,他這一出去,就去牧羊牧馬,耕種蔬谷。在任邑學習的東西,不能用于生計,來角山倒是學到不少東西,也算沒有虛度時光。

馬兒需要一個棚子,擋風避雨,不過右臂受傷的姒昊,無法揮動石斧伐樹,他暫時還做不了,只能先讓馬兒栖息于避風的樹下,在下方多墊些枯草給它卧躺。

喂好馬,姒昊回落羽丘,他去燒水,灌陶壺,好下山去看羊。

陶鬶的水沸騰,放涼,儲存在水壺裏,姒昊将水壺綁在腰間,從門口拿了柄青銅矛,便就下山去了。起先,每每他用陶壺喝水,都會想到任水之南的那個人,才幾天過去,就也習慣了。

走到草場,姒昊朝林叢的小徑探看,空蕩無人,兩天前束從那裏走來,告知姜溝那邊有人被殺,并說等兇手緝拿,會來告知他。不知道為什麽,姒昊有點在意,而束并未再來通知。

落羽丘這兩日,也沒有什麽陌生的人影經過,一切都很安靜,就像渡過的那三個月裏一樣。

**

三天前,一個黃昏,狗尾灘來了兩位外來者。

狗尾灘的外來者不少,大多是牧民,狗尾灘的居民對牧民習以為常,他們也很擅長辨認。牧民身上或多或少會有牲畜的氣味,當地養的犬,便是這般區分危險與否。進入狗尾灘的牧民,它們不會吠叫,但是很奇怪,這兩個天将昏前來的外來者,把狗尾灘的七八條狗都激怒了,它們拉長脖子吠聲連片。

這兩位外來者穿着豬皮衣,趕着一頭大豬前來狗尾灘。侖城以東的一處小聚落豕坡,有一群牧豬人,他們很少到角山來,但也不是說絕不過來,偶爾還是能看到他們身影。

各家把吠叫的狗攆走,有幾個家境較殷實的人家,把牧豬人的豬端詳一番,問想要換點什麽?

他們帶來的大黑豬,看起來狀态并不大好,肚子都餓凹了,懶洋洋,無精打采。兩位牧豬人寡言少語,其中矮個的那位說:“要銅镞,火石,糧。”

他的口音聽來有些奇怪,不過狗尾灘的人們并沒去在意,他們自去商議,誰家有銅镞,誰家有火石,誰家有糧。豬肉在角山還是比較少見,它比牛羊肉好吃,腥味小,而且容易腌制。

衆人去籌辦牧豬人需要的東西,兩位牧豬人,在皮革匠的家中歇息。年輕的皮革匠接待了他們,他對牧豬人的豬皮衣很感興趣。

挖在院中炮制皮革的石灰坑,散發着惡臭,大黑豬在院子裏哼哼叫,拱食野菜。

皮革匠帶着兒子,端出兩碗水,給牧豬人解渴。矮個的牧豬人接過,道聲謝。高個的牧豬人遲遲沒接過小孩的碗,他瞅着鍛造匠衣服上綴的一枚彩色的石貝幣,他認出這是任邑的石貝。

石貝幣之所成為貨幣,在于它色彩鮮豔,不易磨蝕,而且加工的工藝高超,它本身固有價值。人們喜愛它,皮革匠甚至把它綴在皮衣上,彰顯它的美麗。

任邑的石貝幣,鑽孔偏中,屁股尖,不難辨認。

“你這枚貝幣從哪裏得來?”高個牧豬人問道,他做出一副很随意的樣子,說完這句話,便專注于碗中的清水。

“用雙羊皮鞋換來。”皮革匠笑語,他對這筆生意相當滿意,津津樂道。

“能換好幾雙了。”高個牧豬人了解易物的價錢,他可是在任地流浪的數月,易手過不少東西。

“說來也是奇怪,是位年少的牧人,可真富有啊。”皮革匠還記得這位牧羊少年,長得器宇不凡,雖然衣衫褴褛。

“他近來還出現過嗎?”高個牧豬人眉頭微微挑起,留心看的話,會發現他的眉毛灰白。

“前些日才見過他,你要是想賣他豬肉,可得走上一段路,他不住在這裏。”皮革匠也是個話多的人,角山生活的人,大多相對貧困,是一頭豬都要好幾家湊着買,除去牧正,能有幾個人家中有石貝幣呢。

“哦,我也就随口問問。”高個牧豬人将碗中的水飲盡,把空碗擱地,便就不再說話。

話多的皮革匠問起矮個牧豬人怎得将豬趕來狗尾灘賣,要是趕去角山營地賣,那兒更值錢些。矮個牧豬人只說他們順道将豬趕來這裏賣。皮革匠覺得這順道順得很彎曲,覺得似有不合理,但也沒多想。

狗尾灘的人們,過慣了平和的生活,要是在十多年前,大混戰那會,他們可能會多長幾個心眼。

夜裏,人們将銅镞、火石和米糧都湊齊了,交給兩位牧豬人。兩人粗略看下易換的物品,便就着手殺豬。要說,他們宰豬的手法相當利落,而且也血腥。一刀紮進,開膛破肚,血液飛濺,都沒眨下眼。

至于豬肉如何劃分,不在兩位牧豬人的職責內,他們收拾東西,連夜離開了狗尾灘。人們目送他們離去,七八頭犬繼續吠叫。人們這時才留意他們背後的長竹筐裏,裝着的東西挺神秘,用茅草包紮得嚴實,之前看他們擱放過,還不許人碰咧。看他們離去的方向,并非折返回侖城,而是反向,也是奇怪。

不過也只是心裏這麽想了一下,又都覺得事不關己,把這兩人抛擲腦後。

離開狗尾灘,矮個牧豬人對同伴說:“灰,能确定是他?”

灰是高個牧豬人的名字,他看起來也就三十來歲,但發眉已灰白,像是一位得過大病的人。

“你我走遍任地,追蹤到這裏,他要沒逃出任方,也只能在角山,不妨去探探。”灰冷語,他眺望前方,發現林中一柱炊火。

“不都說好了,要渡水回尋丘。哪有那麽巧,這就尋到了。”矮個牧豬人顯得心灰意冷,他臉皮松弛,頭發稀少,模樣頹然。

“刺,你現在害怕了嗎?”灰譏諷夥伴,他脫下背負的竹筐,仰頭看四周的樹木,他要找處觀測點,觀察那柱炊火的來源。

“根本不用殺那個牧豬人,等屍體被營兵發現,我們最好已經逃走。”刺很懊惱,他們在來角山時,半路截殺了一位牧豬人,搶了他的財物。這事相當冒險,因為角山有營地,駐紮着士兵。

“呵,沒有利器,只能等死。殺人的事,你也沒少做,怕什麽。”灰已經爬上樹梢,他看到一棟孤零零的屋子,很好,孤獨一棟。

闖進去把人殺了,也沒人知曉,希望不會有愛啼哭的小孩,還有抱腿哀求的女人。

灰爬下樹,把竹筐背起,示意刺走。刺心有不滿,默默跟上,他本也是個意志堅定之人,但數月的逃往生涯,讓他非常厭倦。

灰帶着刺,來到一棟破爛的草泥土屋前,屋外有一頭黑毛的老狗,這只老狗看見他們并不吠叫,甚至有些瑟抖。灰想,真是一條聰明的狗狗,大概是嗅到了非同一般的氣息。

兩人身上都有着濃濃的血腥味,這份血腥味不只來源于豬血,還有人血。

“炭!”

一位駝背的老頭,慢悠悠走出來,喚他的狗,擡頭看到兩位外來者,他目光落在兩人背後的東西,他猜測是武器。

牧人有牧人的樣子,而士卒有士卒的樣子,這兩人的樣貌和姿态,讓扈叟想起兇殘的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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