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榻前相守

虞蘇伏在姒昊身上, 雙臂抱緊他, 像他會逃掉一般, 他雙唇呼出的溫熱氣息,拂在姒昊臉頰,臉上流下的冰冷淚水, 濕潤姒昊的脖子。他無聲地哭,而姒昊輕柔地摸他的頭,雖然姒昊傷臂傳來的疼痛, 使得他連呼吸都覺得疼, 他還是沒提示虞蘇放開,這份疼痛, 在此時看來,根本微不足道。

“虞蘇……”姒昊再次喚他名字, 他很驚訝他會出現在角山,他怎麽來了。

虞蘇緩緩放開姒昊, 他坐在榻旁,低垂着頭,他長發披下, 看不清他臉龐, 但也知他臉上有淚。姒昊把手輕輕攬他,他的手則去牽姒昊的手,兩只手相扣,姒昊感到手心傳來的暖意。疼痛讓姒昊無法側身去看他,只能将頭偏側, 眼前的虞蘇,耳邊的發辮用一條細繩系着,樸實無華,這讓姒昊想起,他将發帶給了自己。想為他纏上那條藍色的發帶,他佩戴它多麽的靈動。

當然此時可不方便,不只是因為傷痛,還有他榻旁出現的數人,有牧正,有壺,還有邰東。看到邰東,姒昊便就清楚虞蘇是跟他過來。

“吉蒿,你怎麽受傷,傷哪了?”邰東湊過來詢問,他見姒昊一臉病容,言語裏帶着關切。

“他被劫匪的箭射中肩膀,箭镞已經取出來,會好起來。”牧正幫着回答,他看向榻上的姒昊,還有坐在榻沿的虞蘇,與及兩人牽在一起又松開的手。牧正觀察得很仔細,在虞蘇奔進來抱住姒昊時,他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又想虞家這孩子溫雅,重情,大抵還是自己想多了。

“現下已經無事。”姒昊回道,他的話語平和。

“傷他的可是正在圍捕的弓手?”邰東有點意外,這角山怎會如此不安全。

“正是。”牧正應道。

也就在這時,聽得外頭的人馬喧嚣聲,邰東起身,到門口探看,牧正走出屋,說道:“看來事官回來了。”

邰東跟了出去,他常經過營地,和任銘相識。

屋中只剩壺和沉默不語的虞蘇,與及姒昊,壺把虞蘇打量了一下,也出屋去了,他覺得這兩個小年輕似乎想說點什麽話,看他們挺親昵的。

房門被掩上,屋中寂靜,姒昊的右手摸上虞蘇的手,虞蘇再次将他握住,他擡眼看了姒昊一眼,眉眼帶着憂郁的笑。

昏暗油燈下,姒昊其實看不大清楚虞蘇的臉龐,隐隐覺得他笑得很美。兩個人凝視,還是沒有話語,虞蘇的手掌摩挲姒昊的指尖,他覺得姒昊手指冷,想幫他焐熱,他低語:“蒿,很疼吧。”

他的目光落在姒昊蓋在葛被裏的左肩,雖然看不見他傷口,但是被箭射傷是極其疼痛的事。他連番受傷,先前才被狼咬,流了那麽多血,把衣物都沾染了,令人心疼。

“不會很疼。”姒昊言語溫柔,不動彈時,左肩的疼痛,他能忍受,能适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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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我碰到傷口了嗎?”虞蘇覺得自己太魯莽,一下子就将姒昊抱住,未去想他身上有傷,會不會碰觸到。那時做出的舉止,連虞蘇自己都感到驚訝,他大力推開木屋門,直撲姒昊,未顧忌其他。不知道跟随來的牧正和姊夫,還有那位醫者該如何看待自己的舉止。

“沒事,不疼。”姒昊嘴角難得有一絲笑意,他很少笑。

虞蘇低頭,有些不好意思,他将姒昊的手拉入被中,用被子蓋好,他輕語:“我去落羽丘找你,還以為你離開了,以為再見不到你……”

姒昊靜靜聽着,看着虞蘇垂下的頭,他說得很平緩,但聽得出他的憂傷。自己離開之後,落羽丘很荒涼,羊群喚其他牧民來趕走,大黑也給帶來營地,就連衣物餐具也都被拿來營地,難怪虞蘇過去,會以為自己離開。

“後來呢?”姒昊想牧正大抵是不肯告知虞蘇他的去向吧,畢竟自己處境特殊,越少與人接觸越好。

“葭告訴我,你在營地,你受傷了。”虞蘇很感激任葭,她天性純真,藏不住話,即使牧正叮囑她不要說。

說到“受傷了”三字,虞蘇又去看姒昊的左肩,他不知道他傷成怎樣,但知曉取箭镞時,一定痛不欲生。

“蒿,你一個人住在落羽丘,遇到劫匪沒人聲援吧,太孤獨了,那邊真得好荒涼。”他一定受了很多苦,孤立無援,若是換成自己會很害怕,單是那種求告無門的絕望,足以将心摧殘。

姒昊一直在聽虞蘇說話,他沉默了,他隐瞞虞蘇不少事,連一個真實的名字,也沒告訴他。

“虞蘇。”

“嗯?”

突然被姒昊喚名字,虞蘇應道,他看向姒昊,見他一雙眸子幽深不見底,他的喉頭滑動,似要有所言。

“有些事,我沒有告訴你。”姒昊低語。

“嗯。”虞蘇點頭,他知道姒昊對他有所隐瞞,姒昊應該有自己的難處。

“蘇,你過來。”姒昊喚他,他還是第一次這麽喚,聽起來特別親昵。

虞蘇挽起一側的頭發,低身,将頭貼靠向姒昊,兩人的氣息聚集在一起,虞蘇聽到自己稍快的心跳聲,他們挨得很近,但還不夠,姒昊的聲音很小,于是虞蘇的耳朵幾乎貼上姒昊的唇。

“蘇,蒿草的蒿不是我的名字,我真正的名字是天空的昊,我叫昊。”姒昊的聲音很坦誠,他至少可以把名字告訴他。

“昊。”虞蘇認真念了一遍,他見到姒昊嘴角的笑意,他也微微笑了。

姒昊仰頭端詳虞蘇的眉眼,他的唇和下巴,還有他垂在自己胸前的發,姒昊伸手去碰觸,他的手指貼着虞蘇下巴的輪廓,但他沒摸上去,他摸的是虞蘇耳邊的發辮,還有纏在上面的細繩。

虞蘇将頭微微偏側,他雙手捧住姒昊的手掌,将他的手拉到自己胸口處,貼放着。油燈昏暗,不妨礙虞蘇看出姒昊消瘦的臉龐,還有病虛的樣子。哪怕虞蘇不知道他到底遭遇了什麽,為何劫匪要殺他,此時,執着他的手,虞蘇心疼又憐憫,哀傷且纏綿。

姒昊抽出手,撫摸虞蘇的頭,眉眼,臉龐,他摸着很慢。他很欣慰,能再見到他,仿佛是傷重後的獎勵,他思念之人,突然出現在眼前,他感應得到,觸摸得到。虞蘇将臉龐輕輕貼靠姒昊的胸脯,他閉上眼,感受他身上的溫熱,和心髒跳動的聲音,他也很真實,他鮮明活着。

兩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相伴,虞蘇貼靠着姒昊,姒昊唯一能動彈的手臂攬着他的背。昏暗中,兩人誰也沒去想,他們這樣是否越矩,與及他們這樣,意味着什麽,一切都很自然而然。

油燈悄悄地燃燒,木門之外,人聲吵雜,在木門之內,兩人得心的很安谧,有時并不需要去說什麽,即使是一個眼神,相互的心思也能感應。

吱呀,木門被推開,虞蘇從姒昊身上擡起頭,看向門口,壺站在那裏。因為照明不足,屋中昏暗,壺看不清楚他們兩人在做什麽。他走進屋,瞅眼虞蘇,說道:“你晚上要看護他嗎?”

壺會問出這樣的話,不奇怪,因為此時已夜深,其他人都離去,虞蘇還在小屋裏陪姒昊。

“嗯。”虞蘇用力點頭。

“那也好,我就睡在隔間,夜裏要有什麽事喊我。”壺打了個哈欠,他已經好幾天沒有好好睡一覺,樂得有人替代。

壺小屋的隔壁是間空置的房間,以往用來堆柴草,後成為壺放藥物、器具的地方,那裏有榻,比睡地上舒适多了。

“晚上要是冷,就把炭火燒起來,多留意他體溫。”離開前,壺不忘叮囑虞蘇。

“好。”虞蘇應聲,目送壺離去。

壺走後,虞蘇看火塘的炭火微弱燃燒,他低聲問姒昊:“會冷嗎?”

“不會,若是冷,我和你說。”姒昊讓虞蘇不必擔心,自從虞蘇出現在屋中,他覺得整個人狀态好上許多。先前還會頭暈疲憊,肩膀陣陣抽痛,沒玩完了,此時仿佛都治愈了,姒昊将這些已忽略不計了。

“昊,我去跟姊夫說一聲。”虞蘇起身,他幫姒昊整整被子,他要留在姒昊這邊照顧他,不只是這一夜。

姒昊颔首,他心裏自然希望有虞蘇相伴,但又覺得并不大妥當,還得看邰東意思。

虞蘇匆匆離去,好一會兒才回來,他将木門關牢,朝木塌走去,他臉上帶着笑意,無疑,邰東并未阻攔。

“我跟姊夫說我留這裏照顧你,姊夫說,我可以在這裏等他去侖城回來。”虞蘇拿來一張席子,往木榻旁張鋪,這就是他晚上睡覺的地方了。

聽到虞蘇的話,姒昊默然,他顧慮的不是有些事将瞞不住虞蘇,而是,是否要将他牽連。

席子鋪好,虞蘇坐在上頭,正好依靠矮榻,他将手臂和頭擱在榻沿,這樣,仿佛就是陪伴着姒昊入眠,兩人挨靠得好近,近在咫尺。

“昊,你會渴嗎?”虞蘇見他的唇有些幹澀,虞蘇沒有一直盯着唇看,姒昊的唇輪廓很好看,他的五官都很好看。屋中有炊器,畢竟是壺生活的地方,東西還是挺齊備。

“不渴,你睡吧。”姒昊應聲,他側頭看着虞蘇,看他唇角潺湲的笑,看他把臉托在手背上,手掌貼着榻沿,像個孩子般。

只是看着他,便覺得心被充溢,得到慰藉,就像一劑奇效的藥,能治愈姒昊的傷痛。姒昊忍不住再次擡起手來,摸了摸虞蘇的頭,他的臉龐。昏暗油燈之下的兩人,緩緩将臉龐挨近,虞蘇從地上坐起,半個身子趴向矮榻。

黑夜的角落,屋外兩只耗子在吱吱打架,屋中的兩人,也許只是碰了下臉頰,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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