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他好兇

狩獵的鹿馱在大白身上, 它創口的血, 淌在大白背上的麻制冬衣, 流出一條血線,劃過大白的腹部往下滴。雪白的馬兒,鮮紅的血, 看起來分外血腥。馬兒的主人,用右手牽馬缰,他的左手也在流血, 血液沿着指尖滴落, 不頻繁,要許久才落下一滴。手掌已用布條纏綁, 布條會滲血。曾經攜帶在身上用于止血的藥粉,早已贈人。

寒冬, 讓疼痛感遲鈍,當血從手掌滲出, 姒昊才意識到,他在透明的冰淩上拉開一道口子。傷口淺而長,它耐心地滲透布條, 染血手掌。

姒昊的臉沾有野鹿的血, 眉頭上一道,臉頰上兩滴,他的鹿皮衣上,同樣血跡斑駁。他看着冷厲而危險,像一個剛經歷過殺戮的戰士。

他染血的模樣懼人, 身上也散發着危險的氣息,他心情不悅,因為手掌上的傷。這點傷對他而言,實在不算什麽,但是他很懊惱自己因不慎而受傷,他不該受傷。

老樹下,有人在等候他,見他帶傷回去,該多緊張,姒昊不忍讓他難過,擔心。

一人一馬出林地,沿着湖畔的沙地直線行走,這裏視野開闊。下過雪的林子,泥濘難行,不如這沙地好走。姒昊的腳步匆匆,他的心裏,只有被他留在老樹下的虞蘇,他急着與他彙合。今日,野鹿的行蹤難覓,他狩獵花費不少時間。

心中滿滿是一個身影,姒昊起先沒留意到湖畔的異常——一艘大船停泊在湖邊,船上有許多船夫。四周的人語聲,還是引起了姒昊的注意,在他前方,站着四五位年輕女子,為首的那位穿着一件紫服,清麗絕塵。女子的紫服之外是一件白裘衣,脖子上佩着玉飾,她身份尊貴,她是虞君的二女兒虞若。

下過兩日雪的紫湖很美,虞若出來賞雪景,還帶着她的女伴們。

姒昊在任邑的宮城裏長大,他見過不少大貴族的女兒。他不慌張,也不躲避,他挨着沙地和林地的邊沿行進。一位冬獵的孤獨獵人,最多也就吸引一下目光,就像在紫湖上捕魚的漁船,在野鹿坪獵鹿的獵人,他們再尋常不過。

姒昊的腳步不急不緩,他打算從女孩們的身旁穿過,雙方之間,隔着很寬的距離,足以互不幹涉。

從姒昊出現在沙地,虞若身邊的女伴們,便在她耳旁竊語,她們很活躍,像似看到什麽有趣的事情。當姒昊的身影接近時,虞若也不禁将他打量,并發覺他的與衆不同。

他年輕而英俊,穿着一身合體的鹿皮衣服,腰間裝飾着一條藏藍色的布帶,在他行走時飄動。他的左手執一柄鋒利的青銅長矛,那只手血淋淋,他受傷了。他的右手牽着一匹高大的白馬,白馬上馱着一頭野鹿,那是他的收獲,他是一位獵人。

他不像一位獵人,倒像是位鄰國的公子,偷偷跑來紫湖打獵般,他的儀貌相當出衆,器宇不凡。

女伴們小聲交談,說他是白林子獵人。虞若聽說過白林子獵人的傳聞,她有不少女伴,女孩們總會私下交流一些她們感興趣的話題。

“他就是白林子獵人,我兄長說過他。”虞圓興奮說道。

“我們去問問他,看他是不是住在白林子裏。”女伴們起哄,她們是虞君臣下的女兒,有的平日也會到及谷采集,人大膽而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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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若不置可否,她心裏也想知道,不過她不好表現出她的好奇。宮城裏的生活實在乏味,尤其在最親近的姐姐出嫁後,宮城之外有趣的小事情,在她看來都像一個驚喜。

姒昊踩着沙地邊緣,即将從女孩們的身旁穿行而過,虞圓和另一位膽大的女伴朝他追了上去。她們歡喜地将姒昊攔截在半道,在這麽近的距離,看到這位英俊獵人的神情,兩人都很吃驚。

他明顯帶着不快,眼神冷厲,尤其他的身上有血跡,臉上也是,令人不寒而栗。虞圓明顯吓着,一句話也說不出,她身旁的女伴,似乎不怕姒昊,上前就問:“你是住在白林子裏的獵人嗎?”

“不是。”姒昊冷語。他被攔阻,心裏不高興,他急着去見虞蘇。

見獵人被攔下,虞若和其他女伴們一起過來。除去虞若,她們都圍着姒昊,有的問白馬從哪來來,有的問在哪狩獵,有的問姒昊名字。姒昊愛答不理,顯得相當不耐煩。虞若靜靜地聽,靜靜地看着,她發現這個獵人,甚至沒有朝她身上投過一眼。

女伴們興趣索然,她們回到虞若身旁,就在這時,她們看到朝她們趕來的一人一犬。虞圓眼尖,一眼認出虞蘇,她揮手喊:“小蘇!”

虞蘇很心急,他擔心姒昊被盤問來歷,除去這份擔心,還有一份不安,女孩們喜歡他。他第一次見到姒昊被女孩們圍簇的情景,他不喜歡這樣。

見到女孩中有虞圓,虞蘇對她點了下頭。他走到姒昊身旁,一眼就看到姒昊左手上的傷,他很擔心,但沒有表現出來。

自己的出現,吸引衆人的目光,也引來虞若的注意。虞蘇是認識虞若的,雖然只是童年相處過,但模樣還能辨認。虞蘇過去向虞若行禮,他本來沒有直視她,擡起頭,對上她的笑容,才将她端詳。

虞蘇一時看得失神,她美極了,如果紫湖有神靈的話,那必然是位女神,儀貌大概如虞若這般。虞蘇還不曾見過一個人可以這麽漂亮。她渾身上下無處不美,無論是她烏黑的發,她勻稱的身材,她的紫袍,她腰間墜的玉飾,她含笑的神态。

“你是虞蘇?”虞若也在端詳這個童年的玩伴,身為少年,他很精致,也很清秀。

“是。”虞蘇恭敬地低頭。

“小蘇,你怎麽在這裏。”虞圓扯虞蘇袖子,她實在沒想到會在紫湖畔遇到他。

“我……出來採凍菇。”虞蘇将籃子一擡,滿滿一籃的冬菇。

虞圓墊腳尖,挨靠虞蘇耳語:“白林子獵人好可怕,他真是你朋友嗎?”虞蘇去看姒昊,他見姒昊神色冷峻,也正在看他。虞蘇對虞圓低語:“他不可怕,不用害怕。”

聽到這句話,虞圓搖搖頭,她還是覺得他很危險,看自己的眼睛,像看那些要被矛戳死的野鹿般兇惡。虞圓溜回女伴身邊,她的女伴們正跟随虞若離去。

虞若上船,女伴們也紛紛上船,船夫忙碌起來,劃動船槳。

今日乘船觀看雪景,抵達紫藤林附近,虞若見這裏景色好,沙地幹淨,将船停泊,下來走走。不想遇到白林子獵人,還有虞蘇。

虞若是虞君之女,身份非同一般,年紀不大,但懂得該如何行事。她認識虞蘇,知道他是虞城營衛之子,所以和他交談。她不認識姒昊,對于這個陌生之人,她沒有貿然接近,因為這有失身份。

虞蘇坐在姒昊身旁,目送虞君女兒的華美大船蕩去。他回頭去看姒昊,執住姒昊受傷的手,神色黯然。

“傷口很淺,草藥敷一下就好。”姒昊安撫虞蘇。

虞蘇解開包紮手掌的布條,小心地察看傷口,發現确實如姒昊所說,傷口很淺,他才放心,低語:“疼不疼。”姒昊瞅眼湖面的船,看它還在附近蕩着,船上的女孩們都在往他們這邊看,他說:“無事,你別擔心。”

虞蘇将布條重新纏上,想等回去用清水洗下傷口,再好好包紮一番。他見姒昊目光看着湖面的船,他也往船上望,虞若和虞圓及其他女孩,似乎都在看他們,虞蘇被看得不安。

“穿紫衣的個女子,是虞君的女兒?”姒昊淡然問道。

“嗯,是的,她叫虞若。”虞蘇回道。心想她長得真美,小時候沒發覺她這麽漂亮,不過那時大家都小。姒昊也覺得她很美吧,虞蘇想。

“穿紅衣那人呢?”姒昊看到她很虞蘇很親昵。女孩長得挺可愛,大眼睛,皮膚白皙,就是有點胖。

“她是虞圓,虞允的妹妹。”虞蘇微笑,想起虞圓說姒昊很可怕,可是他明明是個很溫柔的人。

“她和你很要好?”姒昊語氣平淡,聽不出什麽變化。

“以前常在一起玩。”

“哦,她喜歡你?”

“啊?”

虞蘇恍然姒昊的意思,他見大船已遠去,他擡手擦拭姒昊臉龐上的血跡,來回蹭好幾下,才蹭掉血跡,他喃語:“那些女孩子們喜歡你。”

姒昊拉住虞蘇的手,将他的手掌展開,看着他拇指上的血污,他平淡說:“回去吧。”

那些女孩子相當呱噪,姒昊覺得她們鬧心,唯獨那位虞君之女,端雅疏遠,沒過來參合。常聞虞城出美人,對于虞若,姒昊只看了一眼,覺得确實貌美。

他能欣賞美,覺得她長得漂亮,也僅是如此而已。

大船悠悠蕩去,虞若的目光落在荒涼的紫藤林,有一剎那,紫藤花綻放,眼花缭亂,滿目紫紅。她定神一看,只是一個幻影,心裏卻有種說不出的異樣感。

她喜歡紫湖,也喜歡紫藤林,因為她小時候在這裏遇見一頭白鹿,她被大巫預言将成為帝妃。她知道成為帝妃,需嫁予帝邦的君王,所以這個預言,缥缈無影,但不妨礙她喜歡來這裏。

她的族中有白鹿的傳說,她擁有傳說中的美貌,所差的不過是一位傳說中的夫君。

虞若的目光落在沙地上,那兩個年輕人身上。他們坐在一起,顯然很親近,他們中的一人,她認識,而另一人,她很感興趣。

宮城裏,有不少英俊的年輕男子,虞若見過他們,但沒能給她留下深刻印象。這個獵人無論是他的長矛,他的白馬,還是他沾血的臉龐,冷漠的眼神都映在她眸子裏。

一個令人記憶深刻的陌生人。

虞若的船消失于紫藤林,姒昊和虞蘇的身影,随後也消匿在沙地上,他們返回姚屯。

冬日的植物較少,好不容易才在屋後找到能止血的草藥。虞蘇将草藥揉碎,敷在姒昊的手掌,幫他包紮。血很快止住,這個淺淺的傷會很快好起來,日後只留一個淡淡的疤痕。

雖然手受傷,但捕獵的獵物,仍需要處理。姒昊主刀,虞蘇搭手幫忙,他們将鹿剝皮、取角,鹿肉熬制,煙熏,制作肉幹。姒昊特意留下一條鹿腿,挂在屋外,任由它結凍,這是要贈虞蘇的鹿腿。

相伴的時日,總是很短暫,虞蘇明日将會去虞城。

夜裏,兩人摟抱在一起,講述明年春日,要在湖畔開墾,要種點什麽。儲物坑的糧食總是很少,明年要收獲許多糧食,吃不完就放在陶罐裏。虞蘇說他要燒制許多陶罐,有的制作肉醬,有的存放谷物。姒昊說他開春後,可以制作艘獨木船,在紫湖上網魚。他見過姚屯的人制作獨木船,不難,只是費時。

虞蘇摟着姒昊脖子,貼着他身體,貪戀他的氣息,他的溫度。他想明年如果能在姚屯燒陶,那麽他就不用去宮城裏任職。這裏陶土多,木材取之不盡,适合造窯燒陶。紫湖四周有許多聚落,人們需要日常用器,可以販陶,以陶易物。

燒陶的想法,虞蘇沒跟姒昊說,因為得等到明年,還得等他說服父母。

想着心事,虞蘇用手指觸摸姒昊脖子上挂的玉佩,這是一個無意識的動作。等他反應過來,發現自己的手指在描述玉佩上紋飾,它是一個很特別的符號,虞蘇不知道它象征着什麽。

“阿昊,它看起來像花的蒂蕊。”虞蘇端詳紋飾,想法脫口而出。

“嗯,睡吧。”姒昊只是摸摸虞蘇的頭,喚他入眠。他沒告訴虞蘇,這個符號到底是什麽,它何等的特殊,因為他不敢告訴虞蘇,自己帝子的身份。

對這件玉佩,虞蘇已經很熟悉,習慣它的存在,所以他沒再問。他躺在姒昊懷裏睡去,像以往那般。姒昊摟着虞蘇的背,看他睡夢中,手還抓着玉佩不放。他想虞蘇還是在意它的,他只是沒有覺察它的特殊。

想來有點荒唐,預言裏的帝妃,和逃竄來虞地的帝子,就在今日的紫湖畔相遇。

對這次邂逅,姒昊沒感到絲毫的神聖感,或者一絲的動容。今日唯一的情緒波動,是發現自己不喜歡女孩子對虞蘇耳語,令人相當不悅。

清早,姒昊将虞蘇送回虞城,他一程程相送,直到把虞蘇交回虞母手中。虞母看着安然無恙的兒子,遞上來的鹿腿,她對姒昊還是滿意的。

來到虞城後,天開始飄雪,姒昊被留在虞蘇家。

午後,在下小雪的情況下,姒昊在院中劈柴,虞蘇和虞母準備晚飯。風川正好回北區,提着兩條魚過來看虞蘇。走到虞蘇家院子,瞅見院中劈柴的姒昊,很是驚訝。

他對虞蘇家中的情況極其了解,可從不見有這麽個男子出現。風川沒見過姒昊,于是對他忽略不計,他徑直進院,朝屋內大聲喊:“阿蘇。”

虞蘇聞聲,高興跑出來,一同出來的還有虞母,虞母表現尤其驚喜,喚道:“小川,好久沒見到你,來來,快進來烤火。”

虞蘇接過兩條魚,親切地和風川交談,兩人有說有笑。風川親昵的摟虞蘇的肩,攬着虞蘇進屋。姒昊擱下石斧,立即跟了進去,目光落在風川摟虞蘇肩膀的手臂上。

風川在火塘坐下,和虞母交談。虞蘇朝姒昊走去,挨着他低語:“這是風川。”姒昊差不多猜到了,“哦”地一聲。他知道風川是虞蘇鄰居,成親後才搬走,難怪虞母待他這麽熱情,和虞蘇如此親昵。

虞蘇發現姒昊的頭發上有雪花,肩膀上也有,還來不及融化。虞蘇擡手将它們拍去,他的動作很自然,很流暢。風川早在打量他們兩人,笑着問虞蘇:“小蘇,不介紹下?”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聳肩):劇本本是該虞蘇吃醋的,不想昊總的醋勁真大

姒昊:下次不許挨着他耳語,還有你,不許摟他。

虞若:我跟兄長一樣,都是有搶大巫生意的潛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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