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危急

陶盆中的麥子青黃色, 麥穗瘦長, 麥稈只稍微彎了腰。虞蘇将麥粒從麥穗上薅下, 用手指搓揉,麥粒扁平,遠遠不及當地的麥實飽滿。

來昆戎多時, 虞蘇見過當地農人種麥,他們的麥苗更壯實,麥穗沉甸, 麥種優良。

姒昊來到虞蘇身邊, 低下身看盆中那株缗地帶來的麥子。它放在屋外多時,一時沒留意, 原來已泛黃。姒昊拉起虞蘇,對他說:“湖西有昆戎最好的來種。”

若是想攜帶麥種出行, 自然是攜帶最優良的種子。

虞蘇“嗯”地一聲,他跟着姒昊離開, 他們牽上大白,将大黑留院中看家。兩人遠去,緊閉的門院, 屋門口趴着大黑, 陽光照在土階上,瘦瘦的麥子在風中搖擺。

他們前往附近一家牧場,用一枚貝幣,從牧場主人手中牽走一匹棕色的牡馬。它受過拉車訓練,性情溫順, 服從驅使。虞蘇很喜歡它,一眼相中它的健美和溫和。它會是陪伴自己前往規方的馬兒,在路途上拉車,背負行囊。

馬兒用途廣泛,馬車在去規方之途,則似乎可有可無。馬車也就前去羽山的路途上能使用,翻越山峰時,就得遺棄。姒昊不這麽想,他認為一旦要出發,便得以最便捷的方式前往。他能騎馬,虞蘇能驅車,這是他們的優勢。

離開牧場,一人牽着一匹馬,悠然往城南前去。

河洛之人,不會騎馬,懂得禦車之人都相當稀少。姒昊很可能是河洛諸國中,第一個會騎馬的人。為何懂得騎馬的人如此至少,在于騎馬可能會導致死亡,需要過人的勇氣和娴熟技能。如果不能馴服馬,那麽不必說騎馬,挨近它都難。馴服了馬,成功騎上馬背,就必須雙腿緊夾馬腹,雙手抓緊馬缰,再沒有其他的憑靠。在馬背上馳騁,稍微不留神,就會被甩落在地。運氣不佳的人,可能折斷脖子,摔成半身不遂,摔斷腿。

城南有土城唯一的車作坊,姒昊經由昆烏戈牽引,才得以在此制作一輛馬車。戎人将戎車的制造保密,不輕易為外族造車。

姒昊和虞蘇牽馬前來作坊,作坊主人告知馬車已制作好。木匠把車身拉出,并幫忙套上馬匹。虞蘇登上馬車,坐在上頭,撫摸車身,他以往不曾想過,自己會擁有一輛車。

姒昊把一件馬策遞給虞蘇,對他笑語:“小蘇,試一試。”虞蘇接過馬策,在手中捏握,他心情奇妙。他看見姒昊敦促的眼神,他拍打馬策,馬兒擡步前行,緩緩帶動馬車。

虞蘇駕馭馬車,在作坊外頭兜上一圈,得心應手。他不會騎馬,但他會是位不錯的禦夫。馬車停在道上,虞蘇回頭朝姒昊喊:“阿昊。”他眉眼含笑,樸質的發帶在風中舞動。

姒昊翻身上馬,輕松追趕上去,他來到虞蘇身邊,才放慢速度。大白聰慧,能領會主人的意思,它調整步伐,不疾不徐,跟随馬車行進。

馬背上的姒昊英姿煥發,他的雙腿修長,腰身挺直,剛健而沉毅。他騎着一匹在戎地也不常見的白馬,白馬矯健而俊美,無論是人是馬,都相當出衆。

兩人沒有回家,一起前往湖西,找種田的農人購買糧食及麥種。在河洛的人們,總以為戎人不種田,他們只懂放牧,落後又野蠻。那是誤解,戎人是種麥好手,而且有自己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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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農人手中購得所需,姒昊帶着虞蘇,向西北向前去。他們穿過湖畔的喬木,在紛紛落葉下,遠遠眺望前方的羽山。他們即将踏上的道路,就在那兒。

為樹林遮蔽的羽山,看不清它的全貌,虞蘇想它似乎沒那麽神秘。他聽說過羽山龍的故事,在虞城夜晚的社中,由秉叟口中講述。

虞城,那是他的故鄉,虞蘇十分思念它。多奇怪,他真的有一天,來到傳說的地方,也被遙遠的距離阻隔了故裏和親友。幼年的他,很羨慕秉叟的經歷,不想,自己會踏上跟他一樣傳奇的歷程。

虞蘇喟然,心中惆悵,姒昊攬住他的肩膀說道:“小蘇,規方南道接近任方,我們終有一日會回去。”虞蘇将身子側向姒昊,頭枕在姒昊肩上,他清楚歸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此時心裏有不安,他想或許抵達規方後,他和姒昊的關系會被改變。

他也不那麽害怕,他了解身邊這個人,知道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姒昊将虞蘇拉到懷裏,他從他的發上摘下一片落葉,虞蘇擡頭,對他微微笑着。姒昊摸上虞蘇笑臉,将臉貼向他的脖子,他嗅吸他身體的氣息,此時姒昊的心境安谧而祥和。

規方和任方之間,隔着晉原,晉原上有一座要塞——夷城。它是一座只有二十載歷史的城崗,由穹人和晉夷一同營建。哪日規方和任方能聯手,攻下夷城,便是姒昊和虞蘇的歸鄉之時,而天下的大勢也将由此轉變。

**

昆極有過意氣風發的時期,在他沒殘疾前,他是昆烏戈家的常客。昆烏戈家不乏外來的商人,這些商人來自各個不同的城邦和部族,昆極喜歡和他們接觸。昆極博學多聞,有着語言天賦,他會狄語,會夷語,也會一些河洛語。

昆極一度被父親當做繼承者,受人敬重,直到身為狄人的母親失寵,而自己也失去了健康的體魄。

本該寂靜的午後,昆極聽到院外吵雜的人語聲,他聽出那是河洛的語言。他朝院外探看,他見到一支由三十來人組成的扈人商隊。扈人不大前來昆戎,他們販來的漆器受戎人追捧,但往往只和閃戎貿易。

昆極很快發現,這支扈人商隊中,夾着一位晉夷男子,他身着綠袍,攜帶翠羽箭。令昆極格外在意,這人不僅是晉夷的神弓手,他還是位貴族。晉夷以綠色為尊貴,綠袍只有族中的晉氏才能穿。

他必是位帝邦的使者,晉朋派出的人。他來昆戎有出使的任務,而他的任務是什麽呢?

近些年,昆钺越發跋扈,不顧手足情,又遭父親冷落,昆極難以參與政事。在這樣的處境下,昆極卻對族中的大小事務都清楚,他和昆烏戈有着極好的交情。

扈人的商隊停駐在白屋外,領隊帶着晉夷使者進入白屋,谒見此時土城的管理者昆钺。昆極派出親信,前去探聽昆钺和使者的交談。親信回來禀告,晉夷使者跟昆钺要一個人,那人是位帝族。

夜晚,昆極由車夫送往昆烏戈家,他親自去拜見昆烏戈。這位閱歷豐富的老領隊,似乎有些苦惱,他獨自在屋中沉思。老仆進來禀告,昆烏戈才留意到昆極到來,看着他一瘸一拐走向自己。

老仆離開,昆極在昆烏戈身旁落坐,開口便問:“晉夷是來索要帝子嗎?”昆烏戈點了下頭,他手摸在腰間的戎刀,拇指腹在綠松石裝飾的獸眼上磨蹭,他說:“晉朋知道帝子在昆戎,派人随同商隊前來。”

“他從那裏聽聞?”昆極想這事有點匪夷所思,昆戎和帝邦沒有往來。

“帝邑有位大巫,經由占蔔得知。”昆烏戈見多識廣,聽說過這位大巫,晉朋獲得帝邦的王位,有她在背後的大力支持。

“占蔔?”昆極驚訝,這位帝巫非同一般。

“說是帝巫有帝向的骨頭,不管帝子在那裏,是死是活,帝巫都知道。”昆烏戈不确定晉夷使者話中虛實,也許是誇大之詞。

“知道就知道吧,我們和帝邦相隔遙遠,就像兩條朝向不同的河,怎麽也不會流到一塊去。”晉朋要來派兵為難昆戎,得先擺平大大小小的戎人部族,現在可不是二十多年前,戎地能讓他暢通無阻。

“晉夷使者提出用美玉,珊瑚,海貝換帝子。”知道威逼不行,使的是利誘。今日昆钺接見晉夷使者,昆烏戈也在場,他親見昆钺被使者許諾的大筆財物吸引。天下邦國,論富裕當屬帝邦,人世間的珍寶應有盡有。

“海貝,珊瑚,誰人不愛,他要給多少?”昆極覺得這筆交易要是屬實,昆戎不虧。帝子對昆戎而言,沒那麽重要,正值用兵之際,需要大量的財物。不過,拿帝子的命去跟晉夷換財物,有失信用,且會招河洛諸國,還有規方的怨恨。從長遠看,這筆交易實在不劃算。

“你也這麽覺得?”昆烏戈有些失望,他看得更深遠。而今帝子勢力弱小——背後只有任方,一旦他抵達規方,幫規方突破封鎖,日後的局勢将大不一樣。

“烏戈,得由我父親定奪,我就是不贊同,也說不上話。”昆極自嘲。他人微言輕,在昆戎,也就昆烏戈還當他是個人物,賞識他。

“我已經派人去北谷,通報你父親。”昆烏戈留在土城便是監督昆钺,幫他處理事務。這種大事,他會親自禀報昆吉金,他信不過昆钺。

昆極離開昆烏戈家,經過早市,月光如水,他突然想起帝子那位溫雅的随從。昆極見過帝子,知道他是個有才能的人。

你我都是命運不濟的人,令人心有戚戚。

**

夜深,姒昊從馬舍喂馬出來,披着月光回屋。屋中,虞蘇還沒入睡,在趕制一對皮護膝。這種東西,在任虞缗都不曾見過,戎地獨有。虞蘇見過挖礦的工匠佩戴,自己摸索一番,便就會制作。他有制作物件的天賦,姒昊這方面遠遠不及。

姒昊走到虞蘇身後,将他摟抱住,親着他的脖子說:“不急着用。”兩人打算兩日後出發,出發前得去趟虞城,跟昆烏戈告別。昆吉金人在北谷,忙于戰事,不必特意去告知。

虞蘇沒停下手中動作,他笑語:“快做好了。”姒昊只得将他手裏的皮子和針拿走,擱放在一旁,他執住虞蘇的手,說道:“夜深了,睡覺。”虞蘇噗呲一聲,回頭去摟姒昊脖子,姒昊順勢,将他從地上抱起,抱往土炕。

姒昊坐在炕沿脫衣服,剛脫去鬥篷,虞蘇拉住他的手,将他拉向自己。虞蘇熱情地捧住姒昊的頭親吻,姒昊的摸向虞蘇腰間,解他的腰帶。

兩人在戎地,相依相伴多月,日子過得辛勞。他們所擁有的,不過是對方而已。

第二日早上,姒昊和虞蘇坐上,他們要去土城拜見昆烏戈,順便和他辭行。姒昊駕車,虞蘇舒适坐在車廂裏,笑語盈盈。他們在一起,從來沒有什麽身份區別,虞蘇也沒去認為,這是帝子在給他當禦夫。

兩人前往土城,馬車進入東城門,往北行進,在半道上,姒昊看見三四位扈人男子。扈人上衣下裳,衣着豔麗,和穿着灰撲撲鬥篷的戎人差別明顯。

姒昊立即警惕起來,他在任邑時,見過扈城使者,他能辨認扈人的裝束。扈人和帝邦關系親好,他們會前來昆戎,讓姒昊在意。姒昊選擇避開扈人,駛往另一條通道。

虞蘇留意到那些人衣着的不同,也覺察姒昊有意避開,他低聲問:“阿昊,他們是誰?”

“是扈人。”姒昊回道。

“他們怎麽會在土城?”虞蘇聽說過扈人,他們和晉夷關系很好。

越挨近北區,姒昊的心越是焦躁,有種不詳之感。沒多久,昆烏戈的房子出現在前方,姒昊再次看到一位扈人出現。從他的姿态和穿着,姒昊猜測他是扈人商隊的領隊,他大搖大擺,進入昆烏戈家。

“阿昊,我們別過去。”虞蘇的心裏感到不安,雖然他說不出原由。

姒昊自然也有這個想法,他冷靜地調轉車身,駕馬車離開。馬車沒有絲毫遲疑,在禦夫的鞭策下,快速離開土城。也許這些扈人對他們根本沒有絲毫的危害,然而謹慎為妙,畢竟性命攸關。

返回城東的家,姒昊在院中踱步,若有所思。他思考的不是扈人,而是晉夷。離虞方捕獲晉夷探子到現在已有一年多,沒能殺死自己,晉夷不會善罷甘休。晉朋必然要派出探子,四處打探自己的蹤跡。

帝邑大巫的指導一向準确,自己兩次三番,險遭毒手,防不勝防。每一次都毫無征兆,這已不是光憑謹慎能夠躲避,帝邑大巫的可怕,令人膽寒。

“阿昊,晚些時候,我獨自帶大黑去土城。”虞蘇來到姒昊身邊,他知道姒昊心中的擔慮。

“不必。”姒昊不贊同,也覺得沒必要了,“他見我們不在,就知道我們已離開。”昆烏戈是個聰明人,過幾天看他們不在,就知道是前去規方。即将出發去規方,容不得一點差錯。

姒昊背手仰頭看向天空,雲層厚而多,将太陽遮蔽,怕會有雨。陰晦的天,讓人心中也仿佛蒙上層雲霧,在兩次和死亡擦身而過,姒昊對危險極其敏銳,他說:“小蘇,我們淩晨就離開。”

借着最後一抹夜色離去,悄無聲息,走至昆湖,天也就亮了。

在桑城待過的姒昊,接觸過不少商隊。他很清楚,商隊不只進行貿易,往往也會攜帶任務。如果他是晉朋,想偷偷摸摸派人去戎地搜尋帝子,必然得找一支商隊帶路,在沿途打點,引薦。扈人和帝邦太親密了,不得不提防。

姒昊在昆烏戈家見到的正是扈人商隊的領隊,他前去拜見昆烏戈,也是游說他。他請昆烏戈幫忙促成“交易”帝子的事,會給他好處。昆烏戈沒說要幫忙,也沒說不幫忙。他将人招待,只告知戎首不在,他做不了主。

從昨日開始,晉夷使者便就入住白屋,受到昆钺的熱情款待。扈人領隊在昆烏戈這邊使力,晉夷使者也沒閑着,對昆钺一再利誘,慫恿。

夜深,姒昊和虞蘇将行囊收拾好,堆放在屋中角落,只待淩晨出行裝備。

姒昊讓虞蘇去睡一會,淩晨他會喚他。虞蘇躺在姒昊懷裏,想讓自己入睡,卻毫無睡意。兩人在昏暗中擁抱在一起,誰也沒睡着,都留心傾聽屋外的聲音。

他們的小屋孤零零一棟,四周沒居民,萬籁寂靜。

夜深,早按捺不住的昆钺,召集騎兵,準備捕抓事宜。白屋外,火把熊熊,人馬聚集。昆極睡眠淺薄,被吵醒來,他往窗外一探,便知昆钺意圖。他連忙派親信通報昆烏戈,昆钺要捕捉帝子。

離白屋只有幾步之遙的一棟豪宅裏,昆烏戈這夜仿佛有預感,他輾轉反側,沒有睡下。得仆人通報,見得昆極親信,獲知姒昊危險。昆烏戈當機立斷,喚老奴駕車,載着他,火急火燎,前往城東。

馬車馳騁而去,消失于濃濃夜色。沒多久,一隊騎兵,在昆钺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奔出東門。

作者有話要說: 昊總:小蘇,這是我送你的蘭博基尼,還喜歡嗎?

魚酥:喜歡!

導演:放心,不會有事的。

————

帝邑大巫:聽說有人想打屎我,來啊,我在帝邑等你們。

(于是她被憤怒的昊總魚酥親友一頓暴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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