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任方的準備
兩年多了, 在虞母記憶中, 兒子的模樣始終鮮明, 他是那麽溫和,孝順。他從小到大,就沒吃過什麽苦, 深受家人的疼愛,卻要去那麽危險的地方,想想就止不住心疼。他穿得暖嗎?吃得飽嗎?生過病嗎?虞母知道姒昊會照顧他, 知道兒子不會孤獨無援, 自己不該如此擔心,可就是止不住。
想他不知道在哪裏受苦, 心就如同針紮一樣。好在,後來有子蠶, 子蠶給她帶來了好消息。知道他們過得平安,知道他沒遭什麽罪。
在虞母最擔心的日子裏, 也曾埋怨虞父,怪他明明知道卻沒攔阻兒子,怪他隐瞞。虞父說虞蘇已成年, 有自己的決定, 總不能将他綁住,不讓他跟随姒昊。他們說過會回來,以後肯定要回來,兒子會燒陶,姒昊的能耐大着呢, 他們結伴在一起,路上就不會有事。
虞父只是勸慰,他心裏都知道不是這麽回事,他年少時也去過異邦,還遭狄人俘虜,後用大彩陶盆贖回。危險是危險,但他開闊了視野,增長見識。他确實沒想到溫和的小兒子,竟會是他最不安分的孩子,姒昊是帝子,自己這個兒子可也不是尋常人。
時常出入宮城的虞父,見識過真正的大貴族,他們身上有一份禀性,端雅從容,卻又無所畏懼。蘇兒和他們相類,令人感慨,倒是希望他像鄰裏的孩子那樣,是捕魚也好,種田也好,能平平安安留在身邊。
姚示帛以缗君使者的身份抵達虞城,他先将妻兒安置在妻家,才去谒見虞君。虞雲的到來,這是虞家的一件天大的喜事,出嫁後多年的大女兒,終于帶兒女回娘家省親。自從虞蘇和姒昊離開,兩年多來,虞母還是第一次如此喜悅。
虞母曾以為,她離開虞地的子女,像被風刮走的種子,在別的地方生根發芽,拔不回來。其實并非如此,這個大女兒還是回來了,并帶來三個孫兒。
虞母和虞父的喜悅,還不只于此,更因為姚示帛帶回來虞蘇的信。一塊平滑的長方木板,上面寫滿帝文,姚示帛告訴岳父岳母,這是虞蘇親筆所寫。虞母覺得不可思議,蘇兒竟然會寫帝文,他是什麽時候習得呢?又是誰人教他?
“女婿,蘇兒都說了些什麽,你幫我說說!”平頭百姓根本不知道帝文存在,虞母知道,她丈夫畢竟在宮城任職。
“小弟說他和帝子在規方過得很好,過着衣食無憂的生活。他們住在雒溪,一起治理帝邦的舊民,帝子有數千的子民。他寫這些字時,姒昊剛聯合昆戎,在規君的帶領下打了一場大勝仗。以後等在規方的戰事結束,他和帝子會回來,他們不會一直住在規方。”
姚示帛是缗方的卿臣,他認識帝文,他用平實的語言跟虞母講述。虞蘇寫的內容,就是姚示帛也感到吃驚,他吃驚不再在于規方聯合昆戎逐走西道的穹人,而是虞蘇能熟練書寫帝文,而且言語優雅。
他這個小弟,竟具備當卿臣的技能。
虞母聽後淚落,拭淚說:能回來就好,他這一去就是兩年,讓人多擔心!我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虞雲在旁安撫母親,跟着一同落淚,她即心疼這個弟弟,又為他高興。
“聯合昆戎,打的是穹人啊,女婿,規方西道被打通了嗎?”虞父顧不上感傷,他對聽到的消息很是震驚。穹人封鎖規方十數年,而今竟被姒昊打通!
“打通了,春時我就聽外來的戎人在說,當時還不知道小弟和帝子都參與。”缗方臨近戎地,消息靈通,姚示帛又是缗方的卿臣,他自然知道這麽件事。
虞父陷入沉思,看來消息已經被傳開,只是他沒有居要職,所以沒有聽聞。姚示帛瞅眼妻子和岳母,見她們自己在交談,沒留意他們的對話,他喃語:“而今天下人,都知道帝子的存在,晉夷近來在尋丘增兵,我就是為此事來見虞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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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夷的反映很迅速,增兵尋丘,這是在向戎地和河洛諸方國施壓。缗方感到強大威脅的逼近,由此缗君派姚示帛出使,想跟虞君求援。
“阿蒿……帝子,帝子有口信要帶給任方嗎?”虞父不大習慣喚姒昊帝子,想起以前這家夥在家裏劈柴,挑水,實在難以聯想他是個帝子。
姒昊走後,吉華每次出使虞城,都會到虞父家坐一坐,他心裏有牽挂。子蠶兩次帶來姒昊和虞蘇的消息,都是由虞家傳達至任方。
“有一份帛書出自帝子之手,說是要交給任君,封在木匣裏,我正想找個人送去。”姚示帛沒有出示帛書,他只是用手指了下自己攜帶來的一口衣物箱。
“我去将邰東喚來,他和任方的牧正相熟,往時也是他在幫姒昊和任方聯系。”虞父有一個可靠人選,而今虞蘇和帝子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他們家會盡力協助帝子。
第二日,邰東就被虞父喊來,他也是拖家帶口而來,虞雨和兩個孩子都來了。虞雲虞雨姐妹得相聚,喜不自勝,家裏一下子有一大群孩子,相當鬧騰,虞母心裏卻是樂呵呵,天天做好吃的。邰東聽說要幫姒昊送帛書去任方,他沒推辭,還挺激動,揣上木匣,當日就坐上風川的船,奔赴角山。
木匣有封泥,姚示帛沒有拆開,他不知道帛書內容,但他能猜測到。規方南道離任方近,怕是想聯合任方,一起攻打穹人,打通南道。
這天下,就像一只被晉夷砸碎的陶盆,帝子要将它們拼湊。他要聚集力量,消滅穹人,剪去晉夷翼護。不談妻弟的關系,姚示帛也樂觀其成,他們缗方被晉夷壓迫得快喘不過氣來,很高興有人在後方給晉夷搗亂。
幾天後,帛書被送到任君手中,任君拆開木匣封印,看到姒昊的手跡。兩年來,任君不時打探他的行蹤,獲取的消息都經由數人之口,非本人傳遞。見到姒昊手跡,任君才真正感受到他這個外甥還活着,而且他完成了不可能之事,他前往規方,在規方站穩了腳跟。
帛書中沒有寫明姒昊接下來的打算,也不需寫明。他們舅甥以前就讨論過數次聯兵規方,解決穹人,反攻晉夷老家晉東。獲悉規方西道被攻下,任君清楚,接下來他和姒昊需要做的事情。
帛書在任邑只停留一天,便由任君的親信攜帶,送往晉陽谷。晉陽谷裏,任嘉還在守衛邊疆,身為任方嗣子,他盡到職責。一年前,任嘉迎娶了吉芳,人生大喜事,親友祝賀,遺憾的是婚宴上缺少一位親人,也是一位摯友。
任嘉展開帛書,看到姒昊熟悉的字跡,他笑了,後來又哭了。吉芳從軍營巡視回來,見到丈夫捧着一份帛,又笑又哭,連忙問他:“嘉,任邑出什麽事了?”
“果然是阿昊幫規君打通西道!芳,你看,這是他托人送來任方的帛書!”任嘉将帛書展示給吉芳,他臉上淚流兩行,他是個感情充沛之人。前些日子,有消息從翟夷傳來,說規方在西道突破了穹人的封鎖,任嘉猜測姒昊可能參與其中,果真如此!
吉芳接過帛書,捧在手上,低頭逐字讀閱,眼中噙淚。她是吉秉的女兒,她懂帝文,在女子間屬鳳毛麟角。
“我們立即派人,出使規方,和規君約定出兵日期!”吉芳眼角的淚揩去,她沒沉湎在喜悅中,她反映很迅速。
駐守晉陽谷的日子裏,他們和穹人進行過幾次戰争,到今年春時,穹人已不敢再侵犯任方邊界。規方的南道不通,但可以派出使者,取道翟夷,經由規方西道,進入規方。
任方和翟夷的關系很好,任嘉出面能說動夷首,讓他派人護送使者,确保消息暢通無阻。
“晉夷耳目衆多,派出使臣容易被發覺,我們得好好盤算下,不急不急。”這句不急不急,任嘉仿佛是在說給自己聽。他恨不得親自出使,立即動身,前往規方見姒昊。
吉芳思慮片刻,有了法子:“我們找一支可靠的商隊,再派出一位使者,讓他跟随商隊前去規方。”
“可行,前些日子有一支子族商隊停在翟水,應當還未走。”任嘉高興擊掌,他感激地看向妻子。他這個妻子非同常人,能治軍打仗,還能為他出謀劃策。
這兩年間,吉華吉芳姐弟,在河洛方國裏享有名聲。吉芳是任國第一位執玉钺的女子,玉钺為軍事首領的身份象征,她能帶兵打仗。吉華為任虞缗三國的結盟而往來奔走,受人尊敬,有國卿的美譽。
幾天後,任方派出一位使臣,攜帶上任嘉的親筆函,跟随子族商隊,經由翟夷之地前往規方。這支子族商隊裏邊,有位子族女子,她腰間佩戴戎刀,身上穿着虞地産的朱色葛衣,她是子蠶。
穹人不複以往強大,對商道的掌控松弛,近來,逐漸有商隊在晉原活動。子蠶跟随商隊,不介意牟利與否,她喜歡到處走走看看,深入人跡罕至之地。身為子族,她有四海為家的豪情,并且享受他人看來艱辛的旅途。
起先子蠶并不知道商隊中那位外來者,擔負着要任,領隊沒跟隊員說。商隊越接近規方,關于帝子的傳聞越多,子蠶也由此得知,姒昊和虞蘇住在規方雒溪。
一日黃昏,商隊走至規方西道的山門口,使臣和領隊辭別,打算獨自進入規方。子蠶偷偷問使臣,可以讓她跟上嗎?她是這樣說:“你是任方派出的使者吧,我猜的。我和帝子相識,我護送你過去。”
使臣是任嘉一位親信,名喚蟜真,他身上有武藝,聽子蠶說要護送他,覺得有點好笑。他和子蠶交談幾句,确認她确實認識帝子,默許她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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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清早的一場暴雨,毫無預警澆下,使得在溪畔勞作的人們匆忙避雨。不少人避在雒橋上,三五成群,熱熱鬧鬧,悠然在橋上看雨。
木橋營建得很講究,橋上修有避雨遮陽的棚子,給予雒溪兩岸居住的人們許多便捷。以前沒有木橋,溪左和溪右靠船往來,住在兩邊的洛姒族和尋人,心中也隔着一條溪,相互間不親近。自從搭起這座橋,兩族人的往來漸漸熱絡,不再去特意區分彼此族屬。
暴雨只是一陣,來得快去得也快,陽光蒸發水分,到午後,地面仍有些潮濕。離雒溪不遠處的一處草場,數位青壯在學騎馬,他們技術還太稚嫩,不時被馬兒甩下泥地,沾染一身泥污。傳授騎馬術的是戎山鸠,姒昊将他從昆吉金那邊借來。不只請來戎山鸠,姒昊還花重金從戎地購來數匹好馬,他有心建立一支騎兵隊。
自從規方打通西道,規方和戎人、狄人的貿易往來熱鬧。姒昊從這兩地招來冶匠,車匠,制作精良武器,制作戎車。帝邦老臣為複國大業,資助姒昊許多財資,這些財物,都用在該用的地方。
雒溪的人們見到在冶煉作坊揮汗的帝子,見到在農地裏割麥的蘇卿,他們務實勤勞,與民同甘共苦。
子蠶抵達雒溪,正值當地人收割麥子的時候,漫山遍野都是金黃麥田。她想起,當初姒昊和虞蘇跟他們結隊前往缗邑,路途上虞蘇第一次見到麥田,他特別高興。雒溪有這麽多麥田,也許是因為虞蘇的倡導?
蟜真重任在身,無心留意沿途的景致,他在當地人的指路下,來到他們口中住着帝子的帝屋。樸實無華的帝屋,猛一看很難想象它是帝子的住所,不過一挨近,發現這裏侍衛莊嚴,很有紀律,顯然不是一處普通住所。
侍衛幫蟜真進屋禀報,從帝屋出來的是一位老者,不是帝子。姒帛聽明蟜真的來意,趕緊派人去喚帝子。
子蠶問姒帛:“虞蘇在嗎?我是他以前的朋友,我叫子蠶,是個子族人。”
“蘇卿在來田裏收糧,你且稍待,我這就派人去喚他。”姒帛不因她是位女子而怠慢,人們喜歡子族人,他們總帶來新奇的貨物。
“不用不用,老人家告訴我他在哪裏?我自己去找他。”子蠶綻出笑容,眺望院外成片的麥地。麥田裏人們正在躬身勞作,也許虞蘇就是其中某個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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