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魏藍(一)
1.
魏藍,我認識你那一年,你十六歲。今年我四十歲。十分之一的時間和你在一起,二分之一的時間用來想念你。
那年我跟你說,以後我們老了,要各自帶着愛人和孩子在篝火邊聚會。篝火是迷惘的,那黃昏的火苗在你的眼眸中閃爍。
回憶裏天光雲影,我可以死在那個時候。
你說,自殺是毫無用處的。不過是消失了一個人,地球照樣在轉。你第一次說這句話的時候,是二十年前,我帶你去工廠後面的荒坡看星星。那天你很害怕,你在發抖,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麽。
魏藍,你總是說,外面的世界會更好。因為那時候我們還年輕,我們總覺得與衆不同。
二十年了,魏藍,我告訴你,所有人都是一個樣。這世界就是這樣,我們為什麽與衆不同?我們憑什麽與衆不同?
很多年了,魏藍。我總會夢到臺球廳,夢到那裏腐壞的煙草氣息。我的夢裏懸挂着黑色的太陽,道路塗滿了鉛筆畫似的白色的灰塵。
我們在路上跑,你父親在身後追。退至退無可退的時分,我縱身一躍。草梗荇泥透過皮膚進入血液與我融為一體,從混濁的淤泥向上看,原來天藍雲白,你距我千裏萬裏。
我把你弄丢了,魏藍。
沿途風景大同小異,我沒有能力去想象永遠與無窮盡。在這裏,僅僅是瞬間就足夠地難熬。在這裏,我将安然地腐爛,沉默地漂流。
魏藍,我們都是壞孩子。
壞孩子長大了變成普通人,等到死去,我們就一起下地獄。
宋雲鋒站在酒吧中間的舞臺上,漫長的節奏數過去。
他耳朵裏聽着拍子,一旁的吉他手使勁兒彈完最後一個音,底下響起掌聲。
他沒動,還是盯着底下。有人捅他,沒回頭;又捅一下,才如夢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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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雲鋒站起來,用腳踢着接觸不良的效果器。他心裏敲打着轟隆隆的鼓,比抽煙喝酒更喧嘩。
目光渙散,動作不由自主。穿過電線、果皮、瓜子殼以及人潮人海,他向她游去。
一個女孩子在喝酒。
雲南這邊的一種玩法,叫聽馬。不少人都圍着看,骰子轉得滿桌都是。
她盯着骰子,宋雲鋒看着她。看她染到枯黃的頭發,看她一身牛仔亮片衣服,看她的塑料耳釘閃閃發亮。
被目光盯得毛骨悚然。女孩子皺眉回頭,看了他幾秒,然後往後一躲,哈哈一笑:“大叔,你要泡我啊?”
大家都笑。宋雲鋒一聽這聲音,伸手抹了一把腦門:“沒……你,你哪兒人啊?”
“我東北的。”
“你媽叫啥?”
小姑娘愣了一下,轉瞬大笑:“你幹啥啊!你是變态吧!”
“不不不。”宋雲鋒急切追問,“她叫魏藍嗎?”
“魏藍是誰?”小姑娘表情嫌棄,“找錯人了,我媽姓馮。”
宋雲鋒點頭,轉身走了。
2.
四十歲生日的這一天,宋雲鋒的狐朋狗友過來祝他又老了一歲。
他沒說話,只是笑。大家都習慣了,他這個人就是不愛說話。
他一個人在屋裏,閉上眼睛。一個願望,許了二十年:
“祝父母朋友平安喜樂,祝我妹妹魏藍,過得幸福。”
把蠟燭吹了。他聞到黑暗裏廉價的油脂氣味。黑暗增加了不為人知的親密,也使他産生錯覺,以為自己真是回到了遙遠的從前。
嗆人的,癢的,鹹的。
胡茬紮在臉上是疼的,汗水濕在背心上是黏的,她把奶油抹在臉上,是甜的。
他要是不認識魏藍就好了。
二十二年前,他十八,魏藍十六。
冬天,魏藍上身白毛衣,下身緊的黑牛仔褲,全神貫注地趴在桌上打臺球。宋雲峰站在門口朝她吹口哨。
招貓逗狗習慣了,看誰都想惹。吹了幾聲之後,一個光頭兇神惡煞地站了起來。
他拎着球杆沖過來,宋雲鋒撒腿就跑。
跑就跑了,耳朵還留在後面。他聽見魏藍小鈴铛一樣的笑聲跟糖絲似的纏着,重重裹住,把他卷成一個蓬松的棉花糖。
——錯不了。那屋裏就她一個女的。
後來再去,宋雲鋒長心眼了。
花錢進去打兩個小時,使勁兒往人身邊靠。光頭在角落裏跟看門狗似的瞪他。
宋雲鋒得意忘形,笑得把尾巴搖到天上去:“你瞅啥啊,我花錢進來玩兒的!不服憋着!”
魏藍玩臺球非常厲害。不僅會紮杆偏杆,還能打花球。小姑娘形沉氣輕,又快又準,宋雲鋒好奇地湊上去問:“你是運動員啊?”
魏藍擦着杆頭,目不斜視:“我爸看着你呢。”
“看就看呗——你打這麽好,以後能打省賽不?哥拉你上長春啊?”
“上長春幹啥……”魏藍掃他一眼,“你是教練啊?”
“你看我像教練?”
“不像。你像個傻逼。”
第一次被漂亮小姑娘叫傻逼,宋雲鋒不怒反笑,哈哈哈哈地停不下來。一屋子人都回頭看他,包括那位光頭。
他閉上嘴,神秘而親近地湊到她耳邊,輕輕地說:
“別跟我裝。當我不知道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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