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舊日美杜莎(三)
3.
來到石頭城,遠遠地就看見了許多石像。
這都是美杜莎的傑作。
遼闊沙漠中,人們或跑或跳,或哭或笑,都定格在一瞬間。有老鷹停歇在石像的頭頂,爪子一松一緊,頭顱便轟然粉碎。
傑拉德開着車,簡直不敢相信:“她不是連睜眼睛都不敢嗎?這是怎麽回事?”
珠兒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伸長了脖子:“到石頭城了?這麽快?”
傑拉德忽然向下抓住了珠兒的手:“小心,別讓美杜莎看見你!過一會兒再下車。”
珠兒輕輕地笑了。她抽出手:“不會的。我有女巫的詛咒,死不了。”
傑拉德驚奇地笑了:“女巫?”
“是的,女巫是神殿裏最厲害的人,後來她送給別人一件潔白的袍子,那個人成了災難之源。”
“那……那個災難之源死了嗎?”
“沒有。”珠兒咯咯地笑了,“她還生了孩子呢。”
傑拉德開着車,周圍奇形怪狀的石像一閃而過。他感到匪夷所思:“你又沒做錯什麽,憑什麽詛咒你?”
“神永遠是自大的。他們喜歡施舍懲罰,以表示自己的高大。”
“那她詛咒你什麽?”
珠兒平靜地說:“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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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向他解釋:“永生是孤獨的。如果一路上沒有什麽故事發生,那就是更無趣了。她只是想讓我痛苦地活着。”
她扭頭,臉朝着傑拉德的方向:“不過,能遇到你,也許是上天的寬宥吧。”
這句話很輕,像沙漠裏一陣風。然而風是可怕的,因為許多沙暴的起源都恰恰是一股微風。
車子變得緩慢,他目視前方,側耳傾聽。
珠兒的呼吸是藍色的,清涼的夜晚盤桓着魚。魚。夢裏的魚。魚是美麗的,捕夢網也抓不住,可是女人一伸手就能從河水裏撈上來。
撈上來,刮鱗。水龍頭開起來,亮晶晶的魚鱗掉在地上,那些腐爛的星星。魚的眼睛睜着,魚嘴一動一動,像女人的嘴。然後點火倒油,滋滋啦啦。魚端到餐桌上,女人系圍裙,大嗓門喊他吃飯。
這嗓音折射在夢裏,無盡的道路一重一重撲進他的眼睛。他能感覺到旁邊的珠兒揉搓衣服,發出窸窸簌簌的聲音,如肮髒的俗世生活。
傑拉德緊鎖眉頭,終于踩下剎車:“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很高興聽你講故事。”
“別人也一樣會。”
“不不不。”珠兒搖頭,“我搭過許多人的順風車,你是比較厲害的。”
傑拉德原本正想着怎麽甩了她。一聽這句話,忽然覺得受到了侮辱。
他覺得這是女人在進攻,于是攥起了拳頭,想着一定要說點什麽,把她從頭到腳地打敗。
永生,那鈍刀一般無風無光的日子裏,她的心,她的愛,還值錢嗎?
珠兒就像是吃了許多菜肴,夾到他這塊肉,嚼一嚼說,哦,你是比較厲害的。——什麽時候輪到她評價自己了?
傑拉德輕蔑地一笑:“永生……那你也是老妖婆了。”
“你不高興了嗎?”
珠兒茫然地探過頭,不知道該把臉朝向哪裏:“你不要生氣,我喜歡聽你講故事!”
傑拉德沉默片刻,突然問:“那你喜歡我嗎?”
車子停在大路邊上,風卷着流沙呼嘯而來。傑拉德雙手攥緊,簡直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我喜歡。”
此話一出,傑拉德呼出一口氣,立刻松開掌心:
“對不起,我不喜歡你。”
珠兒的表情是詫異的。于是傑拉德對她解釋:
“一路上我也載過許多姑娘,無一例外,都愛上了我。可我還沒有成家的打算,所以,到此為止吧。”
珠兒的臉色變得蒼白:“你什麽意思……起風了,現在外面也許就有美杜莎,你要趕我下車嗎?”
“早晚都要下車,有什麽區別!”
“那你剛才為什麽還擔心我?——為什麽一得到愛,你就要撕碎我的心呢?”
傑拉德平靜地轉過身,表情很凝重地,伸手捧着珠兒的臉。
珠兒問他:“你不是很怕我死掉嗎?”
等不來回答,她又問:“剛才是在擔心我,對嗎?”
他心裏像埋着鈍刺,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感情襲擊了他。一時間,說不出話,傑拉德只有沉默。
過了許久,他越過珠兒顫抖的身體,推開了車門:
“石頭城就在這裏。”
珠兒朝他伸過手,傑拉德向後躲開,她撲了一個空。擁抱凝固在她的臂彎,珠兒保持着這個姿勢,孩子一般流露出無助的表情。
時間流過去,有聲有色。色是漫天黃沙和黑壓壓的風,聲是他們的呼吸。
珠兒的呼吸是短促,緊張的;傑拉德的呼吸是長的,有備而來,早知如此的。帶着一點理直氣壯,一點心虛,還有些不以為然。
珠兒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
她輕輕地說:“傑拉德,我做了一個夢。”
珠兒的聲音仿佛草葉摩擦:“……我夢到,我們兩個坐在一起,度過了很長很長的一生。”
傑拉德的手指緊握方向盤。有什麽東西在體內碎掉一般,他深呼吸一口氣:
“我想……我們之間,還談不上愛情。”
“那你就不能抱我了嗎?”
“我是流民。你應該知道,如果我們在一起,我就不能遠行,我将成為仙人掌裏一個先知,每天過無聊的生活。”
“抱一下……而已。”珠兒的臉紅得要滴血,“我不是要跟你組建家庭。”
“那也不行。”傑拉德斬釘截鐵,“你的那個夢,我不會讓她成真。”
珠兒愣住。很快地,她語氣激動,簡直要哭出來似的:
“那是我第一個夢!我把它告訴你了!你知道的,如果辜負了它,我就再也不會做夢了!”
她撲過去抱着傑拉德的胳膊,他一把将她推開。
珠兒松開胳膊,急切地拍在傑拉德的手背上:
“你可以懷疑星星是火焰,懷疑太陽會移動, 懷疑真理是謊言,但絕對不要懷疑我的愛。”
她低聲怯怯地開口:“永生很孤獨,你的旅途也很孤獨……我們互相陪伴,不行嗎?那天晚上,是你來摸我的手,是你先說那種話的!”
傑拉德忍無可忍地打開車門,大步走出,一把将珠兒拖拽了出來。
腳落在地上的一瞬間,珠兒就爆發了憤怒。她痛苦地叫喊着,然後頭也沒回地跑了。
她看不見,于是經常跌倒,不斷地撞上那些石像。沙漠裏塵土飛揚,老鷹盤桓在風沙之中,傑拉德望着她漸漸模糊的背影,感覺到一種割裂式的痛苦。
他只接受沿途的浪漫色彩,珠兒夢裏的一生一世,那是絕不可能的。
互相陪伴的結局大概不會美麗。如果他們相愛,那實在太可怕。熱氣騰騰的生活争搶着拉他入夥,可是他一身煙草味,只想遠觀,只想亵玩。
伸手摸上那莎士比亞的詩,毫無疑問,他得到了珠兒的愛。
傑拉德失魂落魄地坐上車。
他想,他有資格配得上一切,但并不能擁有一切。
就在他發動引擎,準備繼續尋找美杜莎的時候,沙漠中央忽然卷起另一陣風暴。
這一場比之前更加洶湧澎湃。傑拉德眼睜睜看着天色變暗,空中的隐約的雲被驟然而起的風吹散撕裂。風起時陽光退去,一只鷹飛得很低,暗黑的雲層積聚。
閃電突如其來,腳底雷聲滾動。昏天黑地,沙漠中央拔起龐然大物,那風沙咆哮着向他撲來。
傑拉德坐在車裏一動不能動,只是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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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災難之源是潘多拉,傳說雅典娜給過潘多拉一件白色的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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