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逃離荊棘莊園(一)

1.

萊傑探長駕車行進在樹林蔭蔽的銅藍溪谷。

盤山公路下,有一片明鏡似的湖泊,沿途一側盡是高大桦林。風景遼闊靜谧,然而車後座的溫妮小姐抱緊雙臂,渾身繃得僵直,并未因景色而放松下來。

“沒關系的,只是帶你來調查。”萊傑看着後視鏡,“這個地方實在偏僻,但很漂亮。”

溫妮依然面無表情,仿佛沒有聽見。

她穿着件綠格的傳統裙子,燙一頭微鬈短發。她是一個很适合畫在布上的姑娘,那雙眼睛溫柔且平靜,除了讀書與微笑,不該做他用。這樣的一個淑女,哪怕是多喝幾杯酒,也為此種的不雅而鞠躬道歉。

然而今天坐在車上,她就像被關進一個不斷下降的盒子。

車往前開一米,她便沉一米。逐漸升高的壓力逼得她快要窒息了。

萊傑并沒有關注她這種緊張。他要做的只是調查。

“你不舒服嗎?”

他漫不經心地問:“如果你願意,可以現在就跟我說些荊棘莊園的事情。”

溫妮擡起了頭:“我已經說了很多。荊棘莊園的利文斯少爺去世之前,雖然給我打了幾十個電話,可是我都沒有接。老園丁發現的時候也說了他是自殺,您為什麽一定要懷疑我呢?”

萊傑一挑眉毛:“不不不,您誤會了。找您是因為,您是利文斯少爺的家庭教師,園丁也說,您跟他最熟悉。我只是好奇,您為什麽突然辭職。而利文斯之後沒有接觸過外人,自殺前又給你打那麽多電話……這很蹊跷。”

“蹊跷嗎?”溫妮垂下眼簾,“我不覺得。”

峰回路轉,開闊的天空豁然進入視野。高處白雲層疊,濕綠的樹冠透露出一種寒意。

萊傑笑着嘆口氣:“看起來,很像是鬧別扭呢。就像現在的情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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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長,請你不要侮辱這個詞。”

溫妮扭過頭去,深深地一吸氣。

車輛緩行,轉過兩個彎。她從車窗微微探頭,看山林深處的莊園景色在暮色中顯露一角。

松林的光線轉為輝煌的金紅色,天空塗滿深藍與淺紫,仿佛具有一種令人傷感的風姿。遠處,那高大的城堡、瑰麗的門窗、沉重而華美的鐵門,還有一重又一重危險的房間……

溫妮閉上了眼睛,這種感覺與她五年前來時完全不同。

五年前,她剛剛畢業,懷揣着掙錢養家的願望應聘了利文斯少爺的家庭教師。

她那天付了昂貴的車費,甚至買了一件新的紅色大衣,只為了和高價報酬相匹配。

她愛這山間的風與雲,許願以後可以常來走走。溫妮那時候還不知道,等待她的是怎樣瘋狂而病态的命運。

五年以後,她險些進入精神病院。

面對警察慣例的詢問,她不斷查看時間,不時地看鐘表,看水杯,打哈欠。

她是那麽憔悴、焦慮、暴躁。回憶像一飲而盡的酒精,只增添了她的頹态。讓人不禁想問,到底是什麽樣的生活,才能使一個美麗的女子,變成這樣?

溫妮下車,萊傑帶着手提箱走在後面。

荊棘莊園就在眼前。

人去樓空,此處已經藤蔓叢生。警方為保護現場拉了明黃色的條帶,像人為地在一片蒼涼中徒勞切割。

大門洞開,兩側柱子隆重繁複的花紋讓萊傑張大了嘴。他走進去,看着滿院子凋零殘破的花葉枝條,甚至沒有覺得雜亂:“我的天,真是有錢人,院子這麽大!”

溫妮掃了一眼。她想說,這就是她每天看到的風景——僅屬于夢醒時的風景。

走進鐵門的那一刻,就像跳進一個詭異而華美的籠子。僅僅是一陣風,也能讓人有毛骨悚然之感。

略一偏頭,望向花叢栅欄的時候,她突然覺得有什麽紅色的東西一閃而過。

溫妮頓時尖叫起來。萊傑吓了一跳,立刻回身抓住她胳膊。

然後溫妮掙紮着,瘋狂地撕扯自己的頭發和衣服,五官扭曲,嘴裏發出恐怖的叫喊:

“玫瑰!是玫瑰!他又來了!他又來找我了!”

2.

“您好,我是溫妮·華德。我是來……”

“我不需要老師!”

溫妮站在門口,聽見有個男孩子的聲音響起。緊接着一個茶杯嗖地從裏面飛出來,磕在門框上啪一聲粉碎。她本能地往後一跳,茶水濺在新買的紅衣服上。

溫妮低頭看了一眼,發現那茶杯的碎片鍍了層金邊。

管家是一個略微禿頂的男人,他溫和地走過來:“小姐,不好意思,我帶你去會客廳——怎麽稱呼?”

“溫妮。”她禮貌地微笑,“叫我溫妮就可以。”

她坐在會客廳蓬松的沙發裏,感覺很渴,怕喝茶的姿勢被人笑話,所以只是張望。

她舉目環顧,發現會客廳裏只挂着一幅油畫:女人戴着頭巾準備飲食,兩個孩子擡頭看着她。

“是這個嗎?”

萊傑探長戴上白手套,指向牆角處:“原來是挂起來的?”

“對。”溫妮點頭,“以前就挂在這個牆上。”

萊傑彎腰端詳。那畫的中間被人用利器割開,整個畫面的人臉都被刮花。他皺起眉頭:“切割不規則,有發洩情緒的可能。”

說着他翻開警局的筆記本:“鑒證科說,此處的刀口,與被害人死亡時身邊的兇器所能形成的刀口為同一個。為什麽要毀了畫呢?這畫裏有什麽?”

溫妮恍惚地搖頭。

萊傑叼着筆蓋抽出墨水筆,語言含糊不清:“這是一幅……什麽畫呢?”

“夏爾丹《餐前祈禱》。”

一個稚嫩但矜傲的聲音響起。溫妮手捧熱茶,本能地回頭看他。

那男孩子從大廳裏走來。

許多窗戶投下陽光清澈的倩影,然而牆壁是無情的。于是他成了靜物中唯一的動态,披着日影或黑暗,忽明忽暗地走過來。

男孩子坐在溫妮對面。管家保持一步之遙,熟練地站在牆邊。

溫妮向,這大概就是利文斯少爺了。

管家說他今年十六歲,但不想去學校念書。學校為他辦了手續,平時可以在家學習,但大型考試仍要到場。

所以溫妮要做的就是,盡可能保證他在家學習不掉隊。

利文斯翹起二郎腿:“聽說你文學和數學很好?”

溫妮很和氣地看着他:“還可以。利文斯少爺最喜歡學什麽呢?”

“美術。”他驕傲地往上指,“這就是我臨摹的!是不是很好看!”

溫妮認真地看了一會兒,然後發自真心地贊嘆:“天吶,少爺,你太厲害啦!與其說是臨摹,不如說是自己的再創作。而且,這麽母親的神态也很到位。”

“是吧!”利文斯幾乎控制不住地自豪,“我是按照媽媽畫的!”

“那夫人一定是個溫柔的人。”

利文斯立刻點頭:“媽媽對我最好了。”

溫妮端着茶,謹慎地掃視周圍。

她并沒有看到任何可以象征利文斯母親的物品,比如手套,圍巾。這位女主人到現在都沒有出現,溫妮心裏生出疑惑。

不過這不重要。她只是來做家庭教師的,如果入職,那以後就在這裏按照作息時間教育小少爺。每天吃些東西,去林子裏散散步。

其實,光是看到花園就足夠幸福了,那裏面種滿了玫瑰花。

溫妮正在和他交談,管家走過來,給利文斯倒了一杯熱巧克力。

溫妮雙手握在膝上,笑着看喝出一圈黑胡子的利文斯說:“您以後要少喝甜的,對牙齒不好。平時多吃水果,糖分也完全……”

此話一出,利文斯忽然動作停頓。目光從巧克力移向對面的溫妮,顯露出一種古怪而詫異的表情。

那目光太蹊跷。溫妮有一點害怕,于是連連擺手:

“對不起對不起,我多管閑事了。您喝就好,開心最重要。”

利文斯鼓起腮幫子,像一只正在思考的小倉鼠。然後,他又變得很平靜,像是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把杯子推到一邊,他朝管家招手:“我想讓她先教我一段時間。”

“就因為你管着他,他就認可你?”

萊傑擡腳邁向二樓,扭頭看她:“這錢很好掙嘛!”

“不是的。”

溫妮苦笑着聳肩:“他之所以認可我,是因為,我說的話,那些語氣和小動作……”

她擡頭看着萊傑:“與去世的蘿絲太太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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