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森峤和尤利慧從傑拉夫人那裏回來,到家時,尤利慧甩了鞋子,露出修長又好看的蹄子。她的蹄子保養得很漂亮,上方細細的毛像某種藝術品,層次有序的生長,出門前她用過熏香,渾身散發着淡淡的荔枝味,甜而不膩,掩蓋了她原本帶有淡淡藻腥氣的體味。

奧斯克魯并不在乎這些,但尤利慧在深港工作久了,身上不僅有本身的體味,還有藥味、消毒水味、火藥味等等,她不太喜歡。

“森。”尤利慧揉着手臂,靠在森峤肩頭,視線掃過客廳沙發下巨大的毯子,道,“不是說要換掉這塊毯子嗎?怎麽還沒換?”

森峤挂起外套,聞言頓了頓,片刻又面無表情的:“沒找到合适的。”

“這簡單。”尤利慧道,“我去選。”

森峤青金色的眸子眨了一下,聲音平板無波:“好。”

“森。”尤利慧倒了兩杯茶,放在桌子上,“我們什麽時候辦婚禮?”

“……等我忙完這陣吧。”

“你那些事怎麽忙得完?”

“快了。”

“年底前,行嗎?”尤利慧皺眉,“我都跟朋友說好了,還有,我們該有個孩子了。”

森峤擡起眼來看她:“孩子?”

“我喜歡孩子,确定年底結婚的話,我們現在就得去基因庫申請了。”尤利慧是個近似類鹿人和類羊人之間,偏類羊人多一點的類羊人,但她又有類鹿人的部分特征。她棕色的長發紮成馬尾,看起來幹淨利落,身材較普通的類羊人強壯許多,能清晰看到健碩的肌肉線條。她的個頭和森峤差不多,在雌性類羊人裏算是比較高大的,加上她的性格強勢,這讓她說話做事都給人一種很強的壓迫感。

森峤別的都無所謂,但“孩子”卻是他不能接受的。

“噢不。”他放下茶杯,道,“這一點我應該從最開始就說過了,我不喜歡孩子,也不打算要孩子。”

“我知道。”尤利慧理所當然道,“那時候我們剛認識,互相不了解,你這樣說我能理解。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們要組成一個幸福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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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家庭是什麽?”

“當然是我們和孩子們。”

“們?”

“我和你母親都認為最好有四個孩子,用我們的基因克隆,兩男兩女。”她笑起來,“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森峤反問:“這很有意思嗎?”

“什麽?”

森峤明顯生氣了,站起來道:“這件事我不會答應,你最好再考慮一下。”

森峤放下杯子上樓回房間。路過空蕩的小卧室門前,他頓了頓,青金色的眸子只輕微地掃過去一眼,又收了回來。

現在那裏是尤利慧的衣帽間,她的衣服鞋子包總是很多。類羊人和類鹿人其實都不用鞋子,但她們還是要多此一舉。

卧室門“砰”地一聲響,尤利慧盯着樓上看了會兒,不爽的眯起眼。她打開電視,調大了聲音,在廣告聲裏和好友聊了會天,随後又給另一個好友——巡邏總隊長的妻子打了電話。

那頭很快接起來,對方溫柔笑道:“親愛的,今天的約會怎麽樣?”

“很好。”尤利慧趴在沙發上,手臂垂下,有一下沒一下的揪着地毯,“森是個體貼溫柔的好伴侶,我相信我們一定會過得很幸福,只是……他不喜歡孩子。”

“親愛的。”那頭的類貓人玩着指甲,聲音愈發輕柔了,仿佛帶着蠱惑,“奧斯克魯不能繁衍,我們對後代沒有歐姆的那種情感,他現在不要,只是他這麽認為的。只要他看到那個小小的自己被一點點培育長大,糾正他的所有言行,讓他不要再犯下自己曾經犯過的錯。他就會知道養育一個後代——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後代有什麽好處了。他會樂此不疲的。”

“我覺得他還是更喜歡寵物。”尤利慧道,“要不我還是給他買只狗吧,我總覺得他有點寂寞。”

“森不需要那些東西。”類貓人笑起來,“阿慧,你心軟了?”

“……不是。”

“他是個好伴侶,也會是遠冬城最好的巡邏隊長,以後也許還會進入審核會。”類貓人道,“想想吧,第二批移民到現在都還沒到,就算到了,那麽大一批移民怎麽安排?怎麽相處?我們和他們真的還一樣嗎?如果殖民星未來還要接收更多的移民,我們的處境會如何?”

“殖民星AKⅡ的資源早就不夠了,承受不了太多的移民。”類貓人嘆氣,“這一點你比我更清楚。森峤如果能進審核會,再加上你在深港的關系,就算以後有什麽問題,也影響不到你們。我這可是為你着想。森有他軟弱的地方,你得幫他改過來。”

尤利慧最初也是這麽想的——不僅是資源問題,她更希望能獲得回母星的資格。只是最近她對森峤的感情越來越深,最初的那些道理都開始松動。利益是一回事,利用森峤又是另一回事。

“你比我聰明。”那頭的類貓人道,“我說得多了反倒不合适,你自己看着辦吧。”

“不,我知道你的意思。”尤利慧坐起來,看向二樓的方向,“我相信以森的能力,當上總隊長加入審核會是遲早的事,這跟他有沒有孩子沒關系。我也不能事事只為自己考慮,孩子的事就再說吧。”

類貓人語塞,忙道:“等等,森喜歡那些小玩意會加深他的軟弱,他應該要學會養育孩子,成就他自己,我、我這也是為你們的未來……”

“這一點我倒不是很認同。”尤利慧挂了電話,有些狹長的眼睛懷疑地眯起。

能在深港工作多年,她并不蠢笨。巡邏總隊那些事她門清,巡邏總隊的妻子和她關系好起來,也是借着她和森峤相親的事。對方想慫恿她要孩子,不知道打得什麽主意。

她洗漱之後輕手輕腳進了主卧,床上的人已睡沉了,她在他旁邊睡下,挽着他的手臂,小聲道:“不要孩子就不要吧,生那麽大的氣做什麽?小氣鬼。”

她打了個哈欠,嘟哝:“晚安啊寶貝兒。”

待她徹底睡熟了,夜深人靜,只偶爾有車燈從窗戶上一晃而過。

森峤緩緩睜開眼睛,一點困意也沒有,清醒地看着天花板。

他青金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在夜色裏看來有些瘆人。他回憶着和尤利慧相親的經過,回憶着傑拉夫人的話,陛下的話還有柯爾塔的話。

他對很多事都無所謂,但只有孩子——他實在不喜歡,也沒有養育的興趣。

從資料看,上一任的他自己就沒有要孩子,也始終沒有伴侶,明明是不打算再活下去,轉頭卻又被從基因庫裏弄了出來。

不需要他的認可,不需要他的授權,只要國家需要,他就得再次以這幅模樣來到世上。

歐姆的傳說裏有“轉生”這個詞,他覺得挺好,很浪漫。

下一世,便是不同的人,甚至可能是不同的物種,是一朵花,一棵樹,每一次都是新生。可他的靈魂卻像被禁锢在這幅肉身裏,甚至連自我控制權也沒有。

他厭惡這些。

他不清楚上一任的自己為什麽孑然一身,這一生他被傑拉夫人養大,最終卻依然是個涼薄的,冷淡的性子,對伴侶的選擇、對孩子都不感興趣,甚至有點排斥。

他還是他,哪怕記憶不同,經歷不同,他總覺得他還是他。他逃不出去。

滴滴——

寂靜的深夜,通訊器響起的聲音格外明顯。

尤利慧常年在深港工作,警惕性很高,一下睜開眼坐了起來:“怎麽了?”

森峤按住她肩膀,溫柔道:“是我的通訊器,別擔心。”

尤利慧聞言打了個哈欠,又倒頭睡了過去。

她輕輕打起了呼,森峤下床,走出卧室接起電話。

“什麽事?”

“隊長!”巡邏隊的同事在那頭激動喊道,“白晝酒吧有新情況!我們盯了三年!它終于有新情況了!!”

森峤一怔,随即熱血上頭,立刻往書房走去:“說清楚!到底什麽情況?”

“監控不可靠,我們一直輪番派兄弟盯着酒吧。”對方道,“一直到今天,才終于發現了一點端倪。下午有兩個可疑歐姆進去,待了很久才出來,是酒吧的後廚送出去的,一直送出了城,後來酒吧後廚回來了,車上沒有其他歐姆。”

“這兩個歐姆我們之前沒見過,不像是熟客。”對方邊說,邊将通訊器錄下的視頻發給了森峤,“他們裹得很嚴,沒拍太清楚,怕打草驚蛇我們也沒敢跟太近。”

“監控果然沒拍到這倆,沿路出城的監控一共有三十八個,一個都沒拍到。”對方拍着大腿,直喊,“隊長!我覺得我們發現大問題了!”

森峤懂了對方的意思。

街道的監控是正常運行的,如果平時沒問題,只在這兩個歐姆出現時出了問題,那就能反向證明這倆的可疑。另外,監控如果只針對特定歐姆、特定時間才有問題,那就說明他們的系統确實存在巨大漏洞,是可以被随意更改、删除甚至是控制的。

光這件事,就足夠審核會頭疼了。

“你辛苦一下,把報告整理出來,明天我去一趟審核會。”森峤一邊投影視頻,一邊打開了光腦,“監控部分你整理一下後臺數據,我也一起拿過去。”

“是!”對方很興奮,“隊長,你當初是要求繼續追查酒吧和監控系統的,但最後不了了之了,這次算是狠狠打他們的臉了吧?還有芯片的事,那五千枚芯片你建議過不能用,但審核會那幫老東西根本沒理你!”

森峤一邊快進視頻,一邊道:“事情該怎麽做怎麽做,怎麽的,還打算用馬後炮去邀功啊?”

“可是……”

“我當初沒堅持追查,真要算起來我也有責任。行了,去做事。”

“……是。”

視頻上的時間飛快流逝,森峤一邊看,一邊不時低頭在工作群裏發消息。

他擡頭瞄了眼,看到一輛破三輪從小巷裏穿了進去。

他們應該是從後廚進的酒吧,所以不太看得清。後來在一樓和二樓的樓梯間,有個小小的圓形窗口,在那裏拍到了一點東西。

先出現的是酒吧的後廚,雄性歐姆長得黑瘦,個頭高,眼睛顏色很特別。

因為監視酒吧許久,森峤已經認得對方了,酒吧那邊的歐姆似乎是管他叫“黑面包”。

森峤一手搭在膝蓋上,一下下敲着,還想着報告和審核會的事。下一秒,他的手停了,尾巴上的鱗片唰地一下炸開了。

就見樓下又上來一個歐姆,個頭不高,戴着帽子裹着厚厚的大衣。帽檐下只露出一點烏黑的短發,不太看得清全貌,卻能看到一點清秀幹淨的側臉。

她偶爾擡起眼,手指在欄杆上規律敲着,像是在打什麽節奏。

她停一下,黑面包就會說話,黑面包說完,她又敲打一會兒。

是暗碼……

森峤的呼吸急促,渾身出了汗,他放大視頻,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那個熟悉的、陌生的側影。她長大了點,輪廓清晰了,瘦了。

時隔三年,其他人未必能一眼将她認出來,但他就是能認出來。

化成灰都能認得。

他撿到她時,她髒兮兮的,瘦得皮包骨頭,再醜的樣子他也見過了,後來養得圓了些,皮膚好了些,氣色紅潤了不少。矮的,長高一點的,穿着破爛的,穿着精致小裙子的,他都見過了,甚至還見過她滿身血的,舉着斧子的,渾身帶着殺氣的樣子。

人海裏只晃一眼,他也能認出她。那是他的風。

他的飼養證還沒過期。她仍是屬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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