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時間一分一秒過得極慢,游嶼幾乎要靠在沙發邊睡着,恍惚中看到薄覃桉起身拉開落地窗往外走,冷風從窗外蹿進來,游嶼立即蜷起身體往裏縮,薄覃桉很快回來,他站在窗邊對游嶼說,有煙花。
“煙花?”游嶼聲音悶悶的,跟着薄覃桉念了遍,而後強撐着精神問怎麽會有煙花。
城市不允許燃放煙花爆竹,一旦燃放被社區抓住那是要交罰款的,按照購買煙花價格的十倍計算。這項條例的實施雖有效避免因煙花燃放不當而導致受傷群衆增多,但過年的氣氛之一便是聞着火藥焦糊刺鼻的味道,熏得眼睛發漲,青煙中看到窗臺前一連明亮三四晚的大紅色燈籠。
游嶼起身走到薄覃桉身邊,看着他腳邊放着的黑袋,俯身從裏頭随意摸出一個紅綠相間的長方形紙盒。
是小時候經常玩的叫作“仙女棒”的小型煙花。
火苗稍微在其頂端停留,很快便會點燃,迸濺出明黃色的火花,就像天空無數片造型各異的雪花放大無數倍,染上金粉後交叉重疊。
薄覃桉說這裏是郊區,沒人管。
除了仙女棒,黑袋裏還有巴掌大的小型煙花,煙花能飛三米高,花色單一,綠色與紅色共十二響。
“就這個。”游嶼将仙女棒都拿出來,把煙花收回袋子。
夏日花園內的花全部被清理過,花壇內光禿禿地只剩下被寒冷凍得堅硬的泥土,室內的光滲透出來,柔柔将部分寒冷包裹,游嶼披着小毯子坐在窗前用薄覃桉給他的火柴點蠟燭。蠟燭點燃後用透明玻璃燈罩罩起來,防止風将其熄滅。
他沒想到薄覃桉連這個都有,但又轉念一想,有羅景在,有什麽都不足以奇怪。
仙女棒與搖曳的燭苗接觸三至五秒,游嶼腦海裏保存着的幼年記憶便随着明黃色火花傾瀉而出。
他接連點燃三根,而後問薄覃桉:“像不像雪花?”
薄覃桉沒說話,游嶼又道:“小時候我很喜歡玩這個,但每次想在第一根熄滅前點燃第二根的時候,第一根就會在比我想象中要結束燃燒的時候熄滅。”
“煙花禁令第一年的時候大家都沒當回事,我和傅刑買了好大一包仙女棒在小區院子裏點。”
國人過年還有個有趣的風俗——跳火堆。
點燃木柴,做一個不大的小火堆,大家在火堆上來回跳三次,代表明年一年的壞運氣都會被驅除。
游嶼和傅刑點了個小火堆,将仙女棒都投進去。
“雖然很短暫,但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仙女棒。”游嶼指尖提着仙女棒的末端,仙女棒的煙花逐漸燃燒至火藥所及的尾部。
傅刑說,有仙女棒加成的火堆跳三下,來年一定健康又帥氣。
當時兩個人才小學六年級,傅刑這個傻子頓時自我感動激動地上蹿下跳,游嶼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在傅刑一片真心和期盼下,勉為其難地圍着仙女棒火堆轉了幾圈。
“您看過灰姑娘嗎?老版的。”
“看過。”薄覃桉也點燃一根,游嶼用新的一根去蹭薄覃桉煙花中的火。
“嘶啦!”話音剛落,仙女棒點燃。
游嶼舉起仙女棒在眼前晃了晃,“小時候跟着班裏同學一起看電影,老師有放過灰姑娘,制作這種煙花的人是不是因為看過灰姑娘裏仙女教母的仙女棒才找到靈感。”
“觀衆朋友們!新的一年即将過去,讓我們向過去告別,對未來招手,讓我們倒數十個數!”
電視機中傳來主持人激動且高昂的聲音。
“十!”
“九!”
游嶼吸吸鼻子正想說什麽,手背忽然傳來極其微弱的冰涼,他趿拉着拖鞋走入花園,回頭對薄覃桉說:“下雪了。”
……
“五!”
“四!”
仙女教母的魔法只能停留在最後鐘聲響起前,在這之前,辛杜瑞拉必須坐上她還沒失效的南瓜馬車回到家中那個狹小的雜物間。
“一!”
“新年快樂。”少年清朗卻帶着哽咽的聲音随電視機內的最後一聲倒數重合。
男人坐在落地窗前,手邊是天寒地凍中唯一燃燒着的熱源,眼前是與黑夜融于一體的少年。
今夜沒有月光,層層雲霧籠罩,空氣中的濕潤在雪花的冰晶中肆意釋放。
“謝謝您。”游嶼彎眸笑着說,“是我過得最開心的除夕夜。”
顆粒般的冰晶很快抱團成為如鵝毛般大小,輕盈地盤旋而下,游嶼收拾好燃燒過的仙女棒,跟着薄覃桉回屋。
守歲之後再熬夜其實也沒多大儀式感可言,游嶼過了瞌睡的時間點,此刻倒逐漸精神奕奕。放在沙發靠背上的雜物籠裏有便簽紙和墨藍色的簽字筆,游嶼在醫院見過很多跟相同的,醫生們用這種顏色的筆寫只有本專業人士才能認識的病歷單。游嶼簡單兩三筆便在便簽紙上畫出一個可愛版雪人,下意識咬着食指指甲緊緊盯了薄覃桉幾秒,“薄醫生,有沒有人說過您的側臉輪廓很适合畫漫畫。”
說罷他還用筆在空中虛虛描了下薄覃桉的側臉,薄覃桉道:“十二點三十分,給你十分鐘洗漱時間。”
“嗯?”游嶼沒反應過來。
“明天早上八點起床跑步。”
游嶼懵道:“跑步?”
薄覃桉沒再給游嶼當複讀機的機會,帶着他的保溫杯上樓,走到一半提醒游嶼休息時将房間內的空調溫度調至二十四度。
游嶼本以為薄覃桉只是說說,沒想到第二天還真八點鐘來叫他起床,薄覃桉一身黑色運動服,将另外一身深藍色的放在游嶼床頭,游嶼困得暈頭轉向,薄覃桉說什麽根本聽不到,只能看到他嘴在動。
他和傅刑一起過年的時候,可以睡到自然醒,傅家父母大清早包好餃子等着他們兩個起床後煮。
“餃子呢。”游嶼從被子這頭挪到那頭,委屈的要命。
他将手腕搭在床邊,張開五指小聲說:“沒有餃子元宵也行。”聽說有些地方也有大年初一吃元宵的習俗。
薄覃桉聽罷轉身便走。
半小時後。
游嶼被薄覃桉押着在郊區的小路進行慢跑,腰上還被綁着根不知道是不是拴過miur的粉紅色繩子。
薄覃桉把他從房間裏帶出來,居然還怕他跑路,游嶼環顧四周,人生地不熟他哪敢跑。
長這麽大除非體育課體測跑步,不,大多體育課游嶼都用來補習畫畫,他根本沒上過體育課!體測成績都是找體育委員随意填成績報上去。
沒跑多久游嶼便開始劇烈喘息,薄覃桉皺着眉說體質太差。
游嶼累得捂着眼防止自己看到薄覃桉便控制不住翻白眼,他委屈道:“邵意一定很難。”
“當薄醫生的兒子一定很艱難。”
薄覃桉覺得好笑,“邵意代表學校參加國際馬拉松,你問他沖浪好玩還是騎馬有趣。”
馬拉松?沖浪?騎馬?
游嶼雙手抓住繩子,腳下不肯再動一步,“我學的是畫畫。”
“所以你腰椎才會出問題。”薄覃桉一扯繩子,游嶼立即痛地皺眉。
薄家的床是席夢思,游嶼腰椎有問題不能躺太過柔軟的床,本想着睡幾晚沒關系,但沒想到昨天就不怎麽舒服,今早起床更是連彎腰都難。
“也不能劇烈運動。”游嶼迎着薄覃桉冰涼的目光繼續嘴硬。
和醫生狡辯顯然是個不明智的選擇,游嶼越說氣勢越弱,最後只能被薄覃桉拖着跑完全程。
今年過年薄覃桉不必在醫院值班,但同事得去接來過年的父母拜托薄覃桉頂一下午,許諾不忙時請他吃飯,并送給他兩張電影票。
電影下午五點半開場,羅景昨晚離開後至今下落不明,薄覃桉在車上将電影票遞給游嶼:“你可以聯系你那個朋友一起看。”
将游嶼一個人放在家中顯然不現實,薄覃桉便帶着游嶼去醫院,游嶼手握電影票說:“傅刑和家人出去過年了。”
薄覃桉一轉方向盤從路口左邊開,“原來如此。”
“什麽?”
“怪不得你跑來找我。”
薄醫生要上班,游嶼一個人去看電影又有些浪費,踏入急診大樓後,薄覃桉去護士臺和那些小護士們說了些什麽,小護士紛紛笑着回應。
是個極具異性緣的男人,游嶼心想。
可惜是個同性戀。
他自覺去薄覃桉休息室,半路被一個小護士攔住,游嶼看着她的臉不确定剛剛在護士臺和薄覃桉說話的有沒有她。
“薄醫生說讓我帶你看電影,弟弟你叫什麽名字?”小護士笑着問。
游嶼沒立即回答,反問道:“你第一天來?”
“第一天?”小護士沒聽明白。
游嶼指着自己自我介紹,“我叫游嶼,前幾個月跳樓骨折沒死會畫畫的那個。”
小護士搖頭,雖然沒印象但關心道:“你的腿怎麽樣?小小年紀跳樓尋死可不好。”說着,她指了下自己袖口上的零星血跡,“昨晚夜班有人大年三十跳樓,搶救室還有氣,今早沒的。”
“急診經常死人嗎?”游嶼好奇。
小護士搖頭,“醫學那麽發達,死亡幾率大,救治的幾率也很大。”
急診中生命的消逝和那些住院大樓內的消逝來說,前者顯得格外鮮豔劇烈,帶着排山倒海及突如其來的悲傷。後者便是被海水緩緩吞噬的海島,被每日毫無痕跡地消耗,總有一天會被完全淹沒,什麽都不剩。
得了慢性病的病人明知道會死,還是要拖着殘軀掙紮着和死神作搏鬥,渺茫中努力尋找殘存的希望。無論是病人還是照顧病人的家庭,雙方都被疾病折騰地提不起精神,可還是要表面裝作堅強,日複一日互相鼓勵。
等到撐不住離開時,家人早就被日子磨幹了眼淚。
房露露語重心長道:“弟弟,好好對自己才最重要。”
“以後少來醫院,最近調來急診後我覺得頭頂的發量都少了不少。”房露露摸摸自己的頭頂,“薄醫生說你想吃元宵,我包裏有糯米滋。”
“學醫難嗎?”游嶼獲得糯米滋投喂後一邊咬一邊問。
房露露花容失色。
“想不開跳樓我能理解。”
她撲上來握住游嶼的手,“但也不能想學醫啊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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