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尴尬的留宿

頭發,被稱作三千煩惱絲,這句話最早告訴方姜的是姜維。

那時方姜不過五歲,是個冰雪聰明漂亮的小女孩。一家三口是寺廟常客,父親方國柱捐錢為佛像鑄金身,為山裏的學校鋪路。生意做得很大,風浪也大。方國柱常說,做房地産和政府打交道跟漁民出海捕魚沒啥兩樣,都是看天吃飯。看天吃飯,意味命運無法靠自己掌控,所以漁民拜神,海邊多信仰,不管是玉皇大帝如來佛,真神媽祖黃大仙,只要靈驗便是神明。

方國柱很有錢,錢在神明面前的作用不得而知,但是錢在神明的使者面前很有用,五歲的方姜能見到方丈還有寺裏的尼姑。她偷偷問母親,為什麽他們都沒有頭發。

母親說: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頭發,又被稱作三千煩惱絲,無法無天,無發一身輕。

當時她聽明白多少不得而知,只記得三千煩惱絲,無發一身輕。

父母離婚各自重組家庭之後,方姜很少回憶以前的事情,眼下在這狹小的車廂裏,酒精上腦,迷迷蒙蒙的時候,忽然想到這樁舊事。

她眼神驟然暗淡,周至立刻察覺到了。

今晚的方姜有點奇怪,和大導演見面後醉醺醺的來找她,不說原因,只說些無關的閑話。要是來這一趟只為表達她在生氣,未免太過鄭重其事,而且她能感覺到大明星平靜的背後有一種複雜的情緒在湧動激蕩。

周至當然不會自作多情覺得和自己有關,以方姜目前的情況,這次和國際知名的導演合作,将會是她事業極其重要的一步。盡管她曾全方位刻薄過這個女人的演技,但是作為一個明星,方姜相當敬業,鏡頭前她始終是旁人期待的明星樣子。用宋圓的話說,她演得最好的一個角色是明星方老師。

方老師也有自己的規劃和期許。如今跨出的這一步,是她虛虛晃晃的關鍵一步。她沒流露出高興、興奮和忐忑,或許是因為這些情緒統統交織在一起無法剝離,所能表現出來的只是平靜下湧動的複雜。

兩人喝完那杯薏米赤豆湯,聽到車外由遠及近篤篤篤的高跟鞋聲音。

周至壓低聲音說:“應該是我樓下的小姑娘。”

方姜也湊到她耳邊:“那麽熟,聽高跟鞋聲音就知道是誰?”

“不熟,不過是照面笑笑的關系。這棟樓愛穿高跟鞋的不多,她的鞋腳後跟着地的聲音不一樣,你自己聽,有一點點金屬聲是不是?”

方姜仔細一聽,果然。

小姑娘看到樓下停着一輛平時沒見過的車,好奇地往車裏張望。為避免這種情況,後車廂的燈早已被關,車窗也有貼膜,小姑娘只看到低頭看手機的小劉,不知是否聯想到壞人,腳步加快,迅速開鐵門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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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樓道裏的感應燈一路亮上去,方姜才低笑說:“你這人真變态。”

“作家,要善于觀察。”剛才兩人小聲講話,湊得極近。方姜矮着身子,下巴擱在她的肩膀,嘴唇幾乎貼着她的耳垂說話,氣息噴在頸後,撩得她背脊發癢。

若有似無的撩撥最要命,周至摸摸發燙的耳朵。

兩人一直坐在車裏總不是個事情,覺出方姜沒打算馬上就走的意思,周至問:“你要不要到樓上去坐坐?”

方姜一怔,沒想到周至會問。她來得突兀,自己也覺得冒失,從飯店出來和孟時桢、宋圓分道揚镳之後,心潮起起伏伏,說不出是興奮是激動是忐忑還是別的什麽,快要到家的時候,她問小劉:“你還記得周至住哪嗎?”

小劉二話沒說,便把她帶到這裏。

要不要去她家,是個誘惑,上去了怕是自己不想走,方姜知道自己渾身上下都懶洋洋的,要是讓她到一個比轎車後座舒服的地方,分分鐘可以睡過去。

可作為一個三十幾年沒在別人家過夜的人,一想到自己會和別人睡一張床,甚至蓋一條被子,就有種特別古怪的感覺。并不是嫌棄不情願,而是覺得要是周至願意這樣也沒有什麽不可以。這個想法使她別扭。小時候會要求和母親一起睡,再大一些她便獨自一人,大學寝室四個人,她是住校外的流動人口,一個月難得住一兩天。她不慣和人長期在同一個屋檐下相處,更別說睡在一起。

要多親近的兩個人才能睡在一起,人又不是長毛絨玩具。要是她睡得糊裏糊塗把對方當枕頭當玩偶抱了怎麽辦。

不過通常問人家困不困要不要睡覺的潛臺詞是提醒對方時間不早了,可以結束談話。方姜不确定周至是不是這個意思。“你是在趕我回去嗎?”

“我是在邀請你。”

“要是,要是我上去了不想走怎麽辦?”

大明星留宿?她可沒有多餘的被子。兩個人睡一個被窩?周至縮縮脖子。“那你還是在這裏吧。”

“喂!”被如此無情的果斷拒絕,方姜惱火,張口咬她的耳朵。

耳朵,集尊嚴和敏感帶于一身的器官,怎可任人撕咬。周至吃痛,轉身抗議,咬她的女人眼睛紅紅的,面上覆着一層被酒氣蒸騰過的紅暈,起碼已有七分醉意。

周至先看司機一眼,小劉塞着耳機一門心思專注在手機游戲。

“你幹嘛咬我!”

“我怎麽知道,我喝多了。”

“……”沒想到大明星可以無賴到這種程度。

“咬疼你了?”

“我咬你一下看看疼不疼?”

“好啊,你咬啊。”方姜擡起下巴,眼底閃着挑釁。

人咬你一口,一般人絕不會咬回去,但是周至不是一般人,她是連狗爪都會咬的那種人。于是,她真的就那麽咬了過去,目标是方姜的下巴。

方姜反應奇快,伸手一捂,試圖捂住自己的下巴,沒想到這人鐵了心要咬,張口咬住她的手背。她又好氣又好笑,另一只手推開她,“快松開。多大人了,跟小孩子一樣。”

“你先咬我的。”

“那你也不能咬我的臉,要是我上鏡的時候下巴帶着你的牙印,你想想看,要不要命。”

“有什麽關系,又不是吻痕。董卿上節目還帶吻痕呢。”

方姜想敲她的腦袋,看看那個光頭裏都裝着些啥。“人家是主持人,我是小明星,問題嚴重多了好吧。再說牙印跟吻痕,你覺得差很多嘛。到時候難道我要說是被你咬的,這和在全國人民面前出櫃有什麽區別?時桢姐會殺了你。”

“那你呢,殺不殺我?”

“我咬死你!”

“那麽實在幹嘛,你可以說是你自己咬的,為了試試新做的假牙。”

“……神經病。”

兩人齊齊發笑,這時小劉打了個哈欠,方姜看手機時間,已是臨近午夜。

該回去了,她不想回去。

為難猶豫不舍得,但總是要走的,她終于下定決心,“那個,很晚了,我……”

周至:“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以……”

方姜:“不介意,我不介意!”

周至:“那你早點……”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最後還是方姜先說:“很晚了,小劉該回家了。”說完這句,她停在那裏,依舊是有話要說的表情。她忽然想做些平時沒有做過的事情,比如在別人家留宿,比如和周至聊天聊到天亮。聊到彼此昏昏欲睡,意識模糊最好。

“是啊,小劉早該回家了。”周至順着她的語氣說道。她也看出來,出于某個原因,大明星不想回家,兩個人在車裏坐到天亮也不是辦法。“你回家會吵到蓮姨?”

“不會,蓮姨住在對面小區,沒和我住一起。”

“這樣啊,是不是不想一個人回家?”

聽明白周至的意思,方姜笑說:“是有一點點,要不你跟我回去陪陪我?”

“杠開會鬧的。如果你不介意跟我和狗擠一張床,不如你就別回去了?”

“好啊。那今晚麻煩你了。”像是怕周至反悔,方姜馬上應承下來,笑逐顏開,吩咐小劉自己回去,明天等她消息。

看她喜滋滋跟自己上樓,周至搖頭,也不知道這人圖個什麽。寂寞孤獨?她不信今晚會比之前的日夜更令人孤獨。

已經是第二次到周至家做客,杠開的熱情并不因夜深人靜有所減少,它抱住方姜的大腿用力搖晃尾巴。

方姜學周至撫摸它。“杠開,今晚請多多關照,我們要睡一起啦。”

“睡一起好啊,你跟杠開睡狗窩。”

方姜癟癟嘴,抽抽鼻子。“怎麽,你吃狗的醋?”

周至白她一眼,把新牙刷、新內褲遞過去。“洗過沒穿過,你看看這大小,将就下。”

方姜不好意思地接過,“那個,有睡衣可以換嗎?我總不能裸睡吧。”她今天一身春裝,襯衣裏頭只有一件內衣,無論睡覺時穿內衣還是不穿內衣,都不适合與人同睡。

裸睡二字讓周至吓一大跳,“我的汗衫可以嗎?你人比我高,睡褲會太短,只能将就一下。”

“都可以,只要有的換就行。”

等方姜卸完妝洗好澡出來,房間裏一米五的床上已經鋪好了被子,一人一個被窩,上面蓋一條厚被子。床頭亮着臺燈,床尾的地方,杠開老老實實地趴好。

周至沒有正眼看方姜,目光始終越過她看向別處。身為一個百合作者,對各種場景十分敏感,留宿的橋段常見,按照劇情發展,今晚多數會發生點什麽。

可她和方姜的關系,并不适合發生任何暧昧。她們是朋友,彼此喜歡,一小時前互相表示在乎對方,但是這些還遠遠不夠。

鋪床的時候,她已經後悔過二十次,不該嘴賤邀請留宿。

周至後悔,穿上短一截褲腿睡褲的方姜也在後悔,第一次睡在別人家,起碼該自備一身得體的睡衣。她和周至似乎還沒到可以坦誠相見到這種程度的關系。而且,她的本意是想和周至多待一會兒,現在卻變成洗澡上床等她洗完澡上床……難以言喻的古怪感覺又多了一點。

幸好,床上不止她倆,還有一條試圖占據原先領地失敗的邊境牧羊犬。杠開幾次擠在兩人中間,妄想擁有一席之地,最終被無情地趕去床尾,認命懊惱地趴好,鼻孔裏還發出怨念的聲響。

方姜躺在暖和的被窩裏,嘴角含笑,笑容裏透着一絲得逞的歡容。屏幕裏的她永遠美麗大方,沉靜如水,誰又會想到,這水是沸水,誰要是把手伸進去,準燙得你哇哇直叫,連狗都讨不到好去。

作為和狗搶地盤勝利的一方,方姜覺得自己理應得到某種獎賞——既然光溜溜的腦袋近在咫尺的話。

“你讓我摸一下吧。”她說。

這次周至很大方,擺出大義凜然,任君調戲的模樣。“摸吧摸吧。過陣子可就沒有光頭摸啦。”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還有7500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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