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酸人和糖人
名校中文系畢業,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很多人在周至這個年紀,早就是世人眼中的贏家:事業有成,生活安定。用世俗的标準來說,周至大概算是把一手好牌給打爛了。
父母見到她難免長籲短嘆:工作麽沒有穩定的工作。
對于老人家來說,公務員最好,國企次之,外企稍遜,其他都不行。自由職業者本等同于臨時工,在家辦公則是無業游民的代名詞。人家問起他們是做什麽的他們都不好怎麽說,只好說:寫小說。
放在以前,寫小說就是吃閑飯,做白日夢。這些年網絡普及,但凡有手機就會上網,上網就能看見誰誰誰寫網絡小說位列財富榜首位,年收入幾千萬、一個億,幾百萬都不算稀奇。所以周圍鄰居、親戚聽說周至寫小說總是要說一句:“哎喲,寫小說賺老多鈔票來。伊寫的是啥?叫啥,我們去拜讀一下。”
這種時候,周至父母強行克制住面部的抽搐,笑笑說:“我們也記不得她寫的是啥,她每次說,我們每次忘。”難道他們要告訴別人,自家女兒寫的是百合小說?
什麽是百合小說?周至父母不懂細的,只曉得是女同性戀小說。
周至的母親王家瑤知道後看過一點,她總覺得渾身不自在。親爹媽尚且如此,何況是別人。到時候人家問,他們解釋,人家又繼續問:那你女兒也是咯。
也是什麽?一般人默認寫女同性戀小說的就是女同性戀,毫無疑問,怎麽解釋都沒用。
人家會想:正常人會去寫同性戀小說嗎?
在很多人眼裏,同性戀确實是不正常的。
至于這個問題,周至父母之間有種天然的默契,他們不問,不想知道,哪怕周至想談,他們也選擇性地當作沒有聽見。這也意味着,他們對她的婚姻狀況同樣不滿。
試問一個工作不穩定,婚姻沒着落的人在這個社會上被稱為什麽?失敗者。
落拓得只能和狗朝夕相對。
甚至還不如狗。
至少狗不會一言不合把自己剃光頭出家去。出家倒也罷了,沒幾天又吭哧吭哧頂着光頭回家。
從某種意義來說,周至的父母覺得自家女兒只比賭博吸毒的人好一點。
周至對自己好女兒的身份從不苛求,父母喜歡把她跟吸毒坐牢的比,她樂意為之,總好過天天跟隔壁人家的子女比。
看人家生了兒子,看人家又生了個女兒,看人家買了房子,看人家月入幾萬。
這些和她有什麽關系呢?她哪裏看得過來。從前她看一人,後來她看一人一狗,現在除卻自己,另有一人能容許她安放軟弱。
其實在對方姜說出“我受不了了”的時候,周至有一點忐忑。一直以來,無論人前人後,她一貫形象積極、正面,她擔心方姜會瞧不起她,畢竟方姜那麽成功,那麽努力。
可是方姜接納她的放棄,收容她的軟弱。方姜說:“我喜歡你的小說,但是假如你受不了了,那就不寫好了。螳臂當車,需要的不止是勇氣,還有運氣。創作最後回歸于創作本身,時間會說明一切。幾年之後,你的小說仍有閱讀的空間,大家會記得它,每讀一次,會有新的感悟。那些所謂經典,跟以前拍的電視劇一樣,會被湮沒在時間洪流裏。”為了安慰戀人,方姜不惜把自己拉下水。
“可是,有時候想想會很沮喪。”
“唔,很沮喪,沮喪的時候你想想巴爾紮克、卡夫卡、司湯達。”
提到這幾個名字,周至立刻想倒地就死,“我又沒他們寫得好!”
“還記得你以前是怎麽告訴我的嗎。你說心理不平衡的時候就想想李白,才情如他,也有拔劍四顧心茫然的感嘆,何況是你。比你寫得好的尚且如此,何況是你。”方姜在她的腦袋上落下一吻。
“方姜,這世上怎麽會有你那麽好的人。你到底給了造物主什麽好處,讓他把你造的人美心又好。”
自信如方姜,也有被誇到臉紅的時候。“咳,可能造物主知道我會遇上你這個光頭。”
“诶,難道我有和你人美心善相匹配的邪惡?”
“嗯,邪惡得不得了。”
突然想起自己的狀況不适合久躺,周至坐起來,“方姜,你為什麽會去演戲啊?”
媒體采訪裏,當作笑話來說的答案是找不到工作。
标準答案是:星探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面試外銷員,公司讓她從單證員做起,她覺得演戲比做單證好玩,就開始了演藝生涯。
“怎麽想到問這個?”方姜沒有馬上回答。
“其實一直很好奇。你和很多明星不一樣。人家想紅,想出名,想賺大錢,你不喜歡熱鬧,不貪戀名利虛榮,本身就有錢。有些人演戲是為了體驗人生,你也不是。所以是為什麽?當然,如果這個答案太隐私……”
方姜不高興。“你是我女朋友,我什麽隐私你不能知道。”
“也不是這麽說。比起女朋友能知道你的事,我更希望你想告訴我。”
“矯情。你就是我女朋友,我的女朋友就是你,有什麽差別。你這個酸人。”
“好好,我酸人,你糖人。”
“有段時間,我父母總是吵架,互相指責對方出軌,我想讓他們不要吵了,他們不聽我的。大學的時候,他們倆離婚了,離婚之後很快又結了婚,各自有各自的家庭,我就顯得很尴尬,去哪裏都是個外人。當時我想,假如我不僅僅是他們的女兒,是個名人,是個能出現在很多地方的明星,他們是不是就能多看我幾眼,多聽我幾句。”
方姜苦笑,第一次跟人講這種事,卻沒有想像中難說出口。“是不是很可笑?現在想想,根本是不搭界的事情,就算我是美國總統,他們也未必會聽我的。”
這次換作周至抱緊她。
蹭着周至的胳膊,方姜悠悠地說:“其實我什麽都有,什麽都不缺,但是有些事,我就是小心眼,就是介意。我小時候好好的兩個人,怎麽一下子說離婚就離婚,說分開就分開。過年的時候他們還叫我去呢。我去哪,哪裏都是外人。我才不去,寧願自己一個人待着。”
“不去就不去,以後有我,我們兩個人待着。”
“喂,這種時候你不是該說帶我回家吃飯麽。”
“過年的時候,大家走親訪友,來來往往人那麽多,你不怕暴露啊。”
好吧,總是她有道理。
“诶,這算什麽。兩個人互相舔//舐傷口?”
舔舔方姜的耳朵,周至說:“錯,是舔糖人。”
“喂,我不方便你也不方便的時候,老實點。”心口一下下砰砰跳着,臉微微發燙,方姜故意板起臉教訓她。不知道來例假的時候人很敏感嘛。她最近看了本小說,書裏有一段是兩個主角在生理期闖紅燈。如果之前有過經歷,方姜不介意闖一闖。但是她不想第一次的回憶是闖紅燈,以後要是寫進傳記裏,她接受不了。
說着要人老實點,表情卻一點不老實,手也不老實,食指勾着周至的小指頭,勾啊勾,勾啊勾。
“親一下應該不要緊吧。”周至保證,“很老實很老實地親。”
“方姜,那是方姜,方姜來了。”
機場,每天都駐紮着無數狗仔、營銷號的先鋒,比照着買來的明星行程,對明星圍追堵截。
照片、視頻,卡卡卡卡,一會兒精修後被上傳到互聯網上。明星得到曝光,營銷號獲得關注,兩廂得益。
方姜挂着微笑,快步從人群中走過,大墨鏡遮去被狂拍的厭惡。有些人實在是不識相,面對面相隔三步距離,手機直博博舉到跟前,就差沒貼到她臉上。
宋圓跟在一旁,寸步不離,臉上的表情已經不大好看。現在的人越來越不守規矩,明明應該心照不宣的事情,偏要搞點特殊,保持距離知道嘛,哪有離那麽近拍的。
想叫對方注意點,對方怕是等的就是這句話。她們說得越惡劣越好,方姜的人氣足以将一句平平無奇的話變成熱門。不管是非曲直,最後被罵一波髒話的一定是方姜。
用周至的話來說,網絡掀起了每個人心上的陰井蓋,陰暗的角落裏藏着蛇蟲鼠蠅,滿目瘡痍。
無論如何,下次出行一定不能少了保镖。
終于鑽進開足空調的車裏,宋圓松口氣,吩咐小劉直接把車開回方姜家。剛想問方姜有沒有特別安排,就見後視鏡裏的方姜按下車窗,探頭張望。
順着她的目光望去,宋圓脫口而出,“咦,是大大,她怎麽穿那麽奇怪。那是什麽衣服,長袍短套,不熱麽。”
“別看見光頭就當是賊禿,不是你大大。”方姜又好奇看了幾眼,關上車窗。“看那身衣服,好像是個尼姑。”
“是個尼姑,在這裏有一會兒了,好像等人又找人的。我看她打了好幾個電話,都沒接通。”vip車庫明星常有,尼姑不常見,小劉多看了幾眼。小尼姑一開始在等人,等等不來,她就打電話找人,找半天沒有找到,可憐巴巴地在地庫裏團團轉。
車子經過小尼姑跟前,只見那尼姑半蹲着,雙手捏着手機置于胸前,雙目無神,失魂落魄,可憐兮兮。
所謂愛屋及烏就是愛上一個光頭之後,不忍心見別的光頭受苦。
喊停小劉,方姜放下車窗,“小師傅怎麽啦,要幫忙嗎?”
她不問則已,一問之下,小尼姑像是看到了一線曙光,眼淚似一串斷線的珍珠,噗咯噗咯直往下掉。
作者有話要說: 方姜:哎呀,撿到一個小尼姑。
周至: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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