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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少商坐在樓中那張華麗的太師椅上。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麽金風細雨樓要設張很不相稱的太師椅,但也貪戀坐着舒服而不願意換。他的容顏冷硬堅定如磐石,唯有一雙眼睛深處卻有飄忽不定、似明似昧的光在閃動。
"請楊總管告訴我真相。"
楊無邪沉默。沉默有時便是變相的拒絕。
戚少商沉聲道:"楊總管,我想你應該還記得,我如今是金風細雨樓的樓主,樓中的一切,我都有權知道。"
楊無邪依然沉默。
戚少商道:"我生平最厭惡的,便是被人欺騙的感覺。死而複生的白愁飛?老實說,我感覺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而且還是我尊重喜歡的朋友打的。"
楊無邪還是沉默,只是眼中開始有光。
戚少商道:"如果你不能解釋,我就只能去找王小石解釋。"
楊無邪沉重地嘆了一口氣,道:"戚樓主,不是我不告訴你,是我實在不清楚。"
戚少商道:"那你就說你清楚的。"
楊無邪無奈地道:"樓主請問。"
戚少商盯着他,一字一頓地道:"告訴我,這個人,究竟是誰?是顧惜朝,還是白愁飛?"
楊無邪道:"這個問題,怕只有王樓主能回答。因為,是他把這個人帶回來的。一個被一劍穿胸,命在旦夕的人。你要問我,我當然說他是白愁飛,我對白愁飛再熟悉不過,我決不相信天下會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戚少商一陣煩躁,道:"我也不相信,但事實就擺在眼前。你若我問,我卻也自然會說他是顧惜朝,我也決不相信天下會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楊無邪道:"戚樓主大概認定了他是顧惜朝。"
戚少商煩躁之意更濃,道:"若非顧惜朝,便是白愁飛,只能二者選一,難道天下還會有兩個人長得如一個模子裏印出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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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無邪道:"那也難說,天下之大,何奇不有?"
戚少商瞪了他一眼,恨不得把他的腦袋敲開把自己想知道的東西挖出來。"告訴我,王小石是如何把他帶回來的。"
楊無邪慢慢道:"戚樓主也該知道,白愁飛是如何被殺的。我們也都是這樣認為的。一日王樓主卻帶了個人回來,安置在塔底石室。我偶爾撞見,心中奇怪,便想看個究竟......"
戚少商笑道:"怕你不是偶爾撞見,而是有意為之。"
楊無邪避而不答,道:"王樓主見我發現了,便請我不要将此事傳出。說白愁飛好歹與他結拜一場,如今下場如此凄慘,他無論如何也狠不下心來。他說白愁飛重傷之餘,昏迷多日,武功也已盡廢,再不是昔日之他。我也無話可說,自然聽命。"
戚少商聽着,突然道:"你信幾分?"
楊無邪道:"不知該信幾分。不過我曾試探過他,确實功力盡毀,我也放了幾分心。"
戚少商靜了半日,突然目光灼灼地瞪着楊無邪,道:"告訴我,他是顧惜朝,還是白愁飛?"
楊無邪道:"戚樓主應該自己去判斷。"
戚少商推開那地下石室,只見白愁飛--戚少商不知道該叫他白愁飛還是顧惜朝,決定還是暫時跟着楊無邪叫--正坐在那裏,仰頭看着天花板。
就那樣一動不動地抱膝坐在那裏。
戚少商突然記起,顧惜朝是從不肯穿白衣的。他說自己不配此高潔之色,然而面前之人一身白衣,比之青衣的他少一分飄逸,卻多一份冷峭。非是那簡單樸素的青袍,卻是華貴的白衣,比起記憶中的顧惜朝,面前的人似乎多了點什麽,又似乎少了點什麽。戚少商說不清楚,他從見了面前的人開始,腦子裏就是雲裏霧裏,像喝了炮打燈,沖得人發昏。
"你穿白衣很好看。"
對方沒有回頭看他,只是有一點點笑意在他眼中閃了一閃。"是麽?我從來都喜歡白色。"
"為什麽?"
"受了傷,血濺出來,就看得分明。"
戚少商啞然,換了話題。
"你在看什麽?"
這次的笑意更分明,雖然依舊很淡,淡得像水墨畫上那被水浸濕了的墨跡。幾乎是了無痕跡那種淡。"我想看天是什麽顏色的,我快忘了。"
戚少商輕聲問:"你在這裏呆了多久?"
對方揚了揚下巴,"自己數。"
戚少商順着他目光看去。是用刀尖在石壁上刻下的痕跡。一條,兩條,三條......四條......片刻之間,我如何數得過來?總有幾百條罷。
轉頭去看那雙眼睛,很冷,冷得刺痛了戚少商的心。
戚少商心中一寒,靠近他。"告訴我,你究竟是誰?是顧惜朝,還是白愁飛?"
那雙深黑的眸子中,閃過一絲光。像黑夜中的一線光。"白愁飛。"
戚少商深吸了一口氣,道:"你還在恨我。"
唇角浮現一個譏嘲的冷笑,冰冷的話語像冰珠子一樣直迸進戚少商心中,凍得他發寒。"我根本不認識你,談得上什麽恨。戚樓主言重了。"
"若你真的是白愁飛,那你自然該感激王小石了。"
那個譏嘲的冷笑,轉濃了,轉深了。他的眉挑起,冷削如刀。"是啊,我是該感激他,感激他救了我,卻讓我不死不活地困在此地。"
戚少商道:"白愁飛本該是個死人。江湖人都當你是死了。"
攤開手,一個輕淺的笑容浮現。"你看我是死人,還是活人。你該知道,我有沒有呼吸,有沒有脈搏。你該知道......我的身體,是冷的,還是熱的。"
戚少商渾身一顫。
"戚樓主,你說呢?我是死人,還是活人?"
戚少商在心裏搖頭,我不信,我決不相信。一模一樣的容貌,一模一樣的聲音。聲音的質感都是一樣的,低沉清朗,帶着磁性。連聲音裏的譏嘲都是一樣的。
"惜朝......"
對方再次打斷了他。"白愁飛。我說過,你認錯人了。"
略為卷曲的發絲垂在肩頭,因長久不見陽光的皮膚白得有些透明,長眉斜飛,眼珠深黑如暗夜。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唇角拉成那個熟悉的略帶嘲谑的弧度。
嘴唇的溫熱,肌膚的溫潤。喚起我的記憶,那深埋心底的記憶。不,是無時不刻不擾亂我心的記憶。
你不是顧惜朝是誰?
對方不再看頭,依然仰了頭看天花板。就看那光禿禿的,什麽也沒有的灰色的石板。看得很專注,很認真。
"你想看天嗎?"
"想。"
戚少商道:"跟我來。"
對方卻不動,道:"你放我出去,你會後悔。"
戚少商背對他,手放在石門的把手上。"或許。不過,有一句話,你說對了。"
"什麽?"
戚少商回轉頭。"我永遠無法面對這一張臉。不論你是誰。這張臉便是我永久痛苦的根源,也是我噩夢的根源。"
對方沉默着。
"跟我來。白,愁,飛。"
一字一頓地吐出這個名字,戚少商竟然有種渾身脫力的感覺。我已經昏了,我已經呆了,我已經糊塗了。我見到這張臉我就傻了,就像我的劍,"癡",我癡癡迷迷的眼光,就一瞬不瞬地停留在他臉上,舍不得離開。
我要證實他就是顧惜朝,我要他親口承認他是顧惜朝。
他本來就是,世上不會有兩個一模一樣的人,決不會。
白愁飛緩緩站起身來。人如玉,眼如星。
"你知道嗎,戚樓主,這裏的一切,曾屬于過我。"
戚少商怔住,半日,道:"我知道。"我還是無法把你跟傳聞中那個白愁飛劃上等號。你就是顧惜朝,我心底的人。
你為何要否認,你,真的恨我入骨嗎?
"我記得紅樓,白樓,黃樓,青樓。我頭頂上,就是那白玉的象鼻塔。真有趣,難道我是妖,把我鎮在塔下?好在還沒有鎮到十年,百年,到那皮囊都化了塵土的那一天,就有人來開這塔門了。"
戚少商又無言,他發現自己在這個白衣男子面前,似乎無話可說。
"我本來在想,如果過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外面的世界是如何?我自己又是如何?世事難料,今日,我便可走出這座塔了。這座我曾經夢想擁有,也擁有過的塔。"
戚少商緩緩開啓了石門。
"天是不會變的。不管過十年,百年,千年,還是一樣的天,蒼蒼茫茫。所以,你何必看天呢?"
白愁飛笑了。"正因為不會變,我才看。"
戚少商不解。
白愁飛于是向他解釋。"滄海桑田,白雲蒼狗,這世上的一切都變得太快了。人哪裏追得上時間,追得上這變遷。所以我要看那不變的東西,雖然它也一樣是空空如也。"
自戚少商身邊走過,戚少商感到他的衣襟帶起了一陣微風,讓自己的發絲飄了起來。
他就看着白愁飛從自己身邊走了出去,走出了這灰色的地底石室,走出了這座象牙塔。
走到了他的"天"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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