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陳銘垂手立在門外,望了那紗幔帶了火在風中飄動。杜眠風一個閃身出現在他身邊,道:"那是怎麽回事?怎麽不進去?"

陳銘笑了笑道:"這時候進去?怕掉腦袋的就是你我了。"

杜眠風略一怔便知其故,嘆了口氣,盯了那火,道:"那就這樣看着?"

陳銘攤手道:"進去惹了皇上,你我都負不起這責。何況皇上為了寧王的眼睛,很是不悅,這時候再去火上添油,豈不是自讨苦吃。"

杜眠風也不再說話,兩個人就盯着那紗幔看,看到它燃盡成了灰,兩個人總算是籲了一口氣。

陳銘道:"皇上要你查那個下毒的人,查得如何了?"

杜眠風道:"不愧是憐雲訓練出來的人,都嘴硬得緊,死活不認。那幾個姑娘從小被她養大,對她忠心也不奇怪。"

陳銘冷冰冰地道:"如今貴妃已過世,她們應該忠心的,是皇上。眠風,你難道真撬不開那幾個丫頭的嘴?還是你念着跟貴妃的感情,也跟那幾個丫頭有交情,不忍心下重手?我這二十年來,對你的栽培,也算是白費了。"

杜眠風嘆了口氣,道:"人非草木,憐雲泉下有知,必然會不得安眠。"

陳銘嘿嘿笑了笑,道:"如果寧王的眼睛治不好,那麽恐怕不得安眠的,會是你我了。"

杜眠風奇道:"皇上不是親手傷了他眼睛?還如何救?"

陳銘又笑,道:"親眼看見的也未必可信。你是親眼所見,我是事後所聞,你還不如我看得清楚。貴妃的蠱毒,怎麽解法,你難道不知道?"

杜眠風沉默片刻,道:"皇上對他倒真是......"

一語未了,門吱呀一聲,卻是趙佚走了出來。趙佚淡淡道:"成什麽話,在這裏胡說?"

杜眠風跟陳銘都吓得變了臉色,忙垂了頭侍立一旁,不敢言語。

趙佚回頭望了房門一眼,道:"讓他睡吧,別打擾他。"又笑了笑道,"我都聽見了,眠風你的心倒是越來越軟了。那幾個丫頭再不說出落的什麽蠱,你也莫憐香惜玉。憐雲是一回事,惜朝又是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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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眠風應了聲"是",陳銘笑道:"皇上,不如由奴才去?"

趙佚擡了頭,看庭院裏一株花樹,突然笑了笑,道:"那也不必。也罷,朕知道眠風跟憐雲那幾個丫頭有交情,我就不為難你了。等顧惜朝醒過來,帶他到關押那幾個姑娘的地方,讓他自己問去。如果他還想要他那雙眼睛的話。"

伸手在一株花枝上輕輕一彈,花枝應聲而斷。"如果他不想要,那也只索罷了。"

陳銘垂了頭,卻笑道:"世上哪有人不想要自己的眼睛的?"

趙佚掐了朵花,放在鼻端嗅了嗅。那卻是石榴花,開得豔如蒸霞。"有理,朕就等着看出好戲了。"

忽然側頭,只見片刻後,咯吱一聲,那雕花的門扇半啓,顧惜朝面無表情地站在那裏。

蒼白,慘淡得像他身上的衣服。幾乎分不清彼此的顏色。

他一手扶了牆,便沿着回廊慢慢向前走去。在這夜半時分,他幾乎像縷游魂。只看見發絲在冷風裏飄,衣袂也在冷風裏飄。

趙佚對杜眠風使了個眼色,杜眠風會意,便跟了上去。

"帶我去。"

杜眠風遲疑道:"現在?......"

顧惜朝擡起頭,空茫茫的眼睛直視着空茫茫的天。"對,現在。"

撕心裂肺的女子慘叫聲陣陣傳來,顧惜朝卻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臉上平平淡淡的,沒有一點表情,也看不出絲毫情緒。

忽然有什麽冰涼的東西碰到他唇邊,顧惜朝微微怔了怔,随即伸手接過。是趙佚遞給他的茶。品了一口,道:"好茶。"

趙佚笑道:"血腥味太重,把茶味都沖淡了。"

顧惜朝啜了一口,道:"聞了這味道,茶不是更清更香更耐品麽。"

趙佚望了他一眼,揚了聲音道:"陳銘,怎麽樣了?"

陳銘躬身道:"回皇上,說了。看娘娘面上,給她們一個痛快?"

趙佚還未說話,顧惜朝淡淡地開了口:"留着。"

陳銘一怔,顧惜朝道:"我怎麽知道她們給的解法是真是假?留下來,過得十天半個月,證明确實無錯,再殺不遲。"

杜眠風忍不住插言道:"人都這樣子了,還怎麽捱得過十天半個月?"

顧惜朝眨了眨眼睛,眼中卻是一樣的黯淡無光。"隔幾個時辰就灌一次參湯,宮中還會缺好藥麽?只管用便是,務必把她們的命保住。還有......看好了,別讓她們死了。"

陳銘嘆道:"唉,人想死,總歸是攔不住的。"

顧惜朝漠然道:"陳大總管,你是要我教你麽?還是要我拿你作個榜樣?"

陳銘打了個激靈,忙笑道:"不必,不必。奴才知道怎麽做。"偷眼看了顧惜朝,見他毫無表情,笑道,"皇上,奴才鬥膽,想問寧王一個問題。"

趙佚一面吹那茶,一面道:"說。"

陳銘搖頭道:"寧王這般一個人物,見了這等景象卻面不改色。老奴做了一輩子這事,看了這情形都心驚,寧王年紀輕輕,卻......"

顧惜朝笑,放了茶碗道:"我看不見。"

杜眠風道:"可這慘叫聲......"

顧惜朝淡淡一笑,道:"只要想得能讓我眼睛複明,再是什麽鬼哭狼嚎,我也當是聞聽仙樂。"站起身,想往外走,趙佚伸手攬了他道,"到哪去?"

顧惜朝吃地一笑道:"皇上還沒看夠?惜朝對這些沒興趣,煩了,現在只等皇上命人替我配藥。只是不知道之後皇上又打算如何處置我?"

趙佚一怔,卻笑了起來,道:"不怎麽樣,這不是皇宮,還是我先前那句話,你愛去哪裏,便去哪裏。愛做什麽,便做什麽。"

顧惜朝冷笑道:"那倒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皇上什麽時候有這等善心了。"

趙佚淡淡道:"以前,是你惹我。而且一而再再而三。如今只要你不做傻事,我不想再一次逼着你恨我。"

顧惜朝一愣,随即狂笑了起來。笑聲震得石壁的火把的光都如将熄似地閃動。"如果這話早一日說,或許我會信。"

趙佚把他扯到自己懷中,忽然臉觸到什麽東西,卻是顧惜朝頭上那支沉香木的簪子。順手拔了下來,細看了半日,道,"真是奇怪,這東西也只我送過純兒,怎麽會落到了你手裏?"

顧惜朝心中怦地一跳,道:"這話如何說?"

趙佚道:"這沉香木上有暗紋,極是珍奇,只有貢品這一批,都收在宮裏,不會流傳出去。戚少商是何時弄到這個的?真是怪事。"

低了頭,思索片刻,卻見顧惜朝一臉怪異的表情,笑道:"想什麽呢?"

顧惜朝道:"沒有。"

趙佚搖了搖頭,伸手從背後拉他在懷裏,顧惜朝通紅了臉,想推他,不提防溫熱的氣息就直撲到自己耳側,感覺到趙佚的嘴唇貼在自己臉畔,更是羞憤欲死,一顆心直欲從胸膛裏跳出來似的。

"有人......"

趙佚伸手拈了那簪子在手中把玩,笑道:"我說他們是瞎子,他們就是瞎子。我說他們是啞巴,就是啞巴。反正你也看不到,何必在意呢?一次也是一百次也是,你怕個什麽勁?"顧惜朝不理他,伸了手去抓,趙佚手一縮,笑道,"怎麽?跟我搶起來了?"

顧惜朝繃了臉道:"還我!"

趙佚啧啧道:"我還真沒見過你着急的模樣呢。我就把它捏碎了,你又能怎樣?"

顧惜朝臉上煞氣一閃,趙佚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覺他身體慢慢放松下來,不再若方才整個人都是僵硬的,心下雖然奇怪,卻也不太在意。忽覺衣袖一動,大驚之下猛然縮手,只見一枚銀針已刺入衣袖之內,堪堪與手臂相觸,再多一分便會見血。

趙佚大怒,一耳光給他掴了過去。這一掌已然用了真力,顧惜朝整個人都被他打飛了出去,直撞到牆上,又滑到地上。

顧惜朝一陣氣血翻湧,喉中一甜,哇地一口血吐了出來。心底下一陣冰涼,玄天七音留下的內傷又發作了,上次趙佚幫了他,這次呢?心中一亂,又咯出了幾口血。他本來虛弱,剛才又撞得頭暈眼花,就伏在地上,暈了過去。

趙佚坐了下來,眼光冷冷地停留在他臉上。"把他給我弄醒。"

杜眠風走近,按在顧惜朝頭頂上,趙佚卻喝止道:"何必還耗費你的真力?這裏随便找件東西,也夠把他弄醒了。"冷冰冰地道,"把他的手指頭給我割開,我看他能有一直暈迷下去這等好福氣?"

杜眠風暗嘆了口氣,道:"皇上,這樣做會廢了他這雙手的。"

趙佚笑道:"玄天七音,潛在體內的內勁會把他震得筋骨盡碎,筋脈俱斷。你不是一直想要練嗎,我不讓你練就是為這個。"

陳銘果命人拿了極細的鐵錐,對着顧惜朝的指骨,一點點地切了下去。一時間只聽得骨頭碎裂的聲音,滋滋作響,連陳銘都機伶伶打了個冷戰。

顧惜朝已痛得醒轉過來,趙佚道:"把他拉過來。"

待得顧惜朝被拖到他身前,趙佚伸手攥了他手腕,把他手拉到眼前,上面早已血肉模糊,看不分明。趙佚道:"找點鹽水來替他洗一下。"

顧惜朝呆了呆,竭力想聽清趙佚的話。趙佚見他已痛得有些神志迷糊,順手在他傷指上運力捏了一把,這一捏痛得顧惜朝又幾近暈去。

顧惜朝忽然笑了起來,斷斷續續地道:"九五之尊......居然也用這等不入流的法子......皇上,我是......高估你了......随你罷,反正一身骨頭也快碎盡了,多一根少一根指頭又如何?......"

趙佚見他昏了過去,示意停手,笑道:"我還真少見這等人,怎麽倔到了這麽傻的地步?"回頭命道,"找禦醫,替他看看手。"

顧惜朝雖然在昏迷之中,仍可聽到他全身骨節格格脆響,這就是即将散功的前兆了。趙佚望了他半日,把人攬到懷裏,拭了他額上的汗,笑道:"惜朝,我究竟是救你呢,還是不救你?唉,你總是會給我出難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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