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趙佚手中的筆,滑落到了畫紙上,一片水墨的污跡,如同蒼茫的天。

落霓在他懷中側過半邊俏臉來,奇道:"皇上?"

趙佚勉強笑笑,道:"沒事,換張紙吧。"

落霓答應,自他懷中鑽出來,拂紙磨墨。一轉頭卻見趙佚怔怔立在那裏,眼中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失落迷茫。

"皇上。"

杜眠風進來,雙手呈上一封書信,和一管玉簫。

趙佚才握在手中的筆,又滑下。這次跌到了地上。緩緩伸出手,

又回到我手中了。水龍吟。

落霓跳下來,道:"杜大哥,是顧大哥的信吧?"伸手去抓,杜眠風卻縮了手。落霓又去抓,杜眠風又退後了一步。

落霓急了,跺腳道:"皇上,你看杜大哥欺負我!"

趙佚淡淡道:"霓兒,你不是要學下棋嗎,去吧。眠風,把信給我。"

落霓滿臉不忿,又不敢不聽。見她走開,杜眠風方把那封信呈了上來。

殿中很靜,靜得只聽見落霓落子的聲音。清脆得讓杜眠風猝然打了個寒噤。忽然眼前一花,只見那頁信紙從趙佚手中,飄落在地。

"這封信......是誰交到你手中的?"

杜眠風遲疑,答道:"金風細雨樓。"

趙佚沉默,沉默了很久。久得讓杜眠風都聽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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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有可能接觸到這封信的人,一個也不能留。必要時......金風細雨樓也不必留了。"盯着杜眠風,眼神淩厲如刀。"你早就知道了,不是麽?"

杜眠風嗫嚅道:"皇上......您難道沒看出來麽,她像您......顧惜朝大概初見她便如此想了,所以才會在最後送了這封信來......唐離跟憐雲感情疏遠,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所以,所以,落霓恐怕确實是......憐雲走時沒能帶出女兒,想來覺得對不住皇上,才會待她成人再接她出來......"

趙佚哇地一口血吐了出來,落霓本坐在窗前百無聊賴地玩那棋子,見狀大驚,扔了棋子奔來,黑黑白白的棋子叮叮當當落了一地。

她奔到趙佚身邊,見趙佚唇角有血跡,取了絲帕去替他拭。趙佚揮袖一拂,她頓時跌出老遠,摔到地上,直瞪了一雙驚疑不定的大眼睛。

杜眠風心驚,忙伸了手去扶落霓,落霓顫聲道:"皇上,我做錯什麽了?"

杜眠風見趙佚慢慢擡起頭,眼中光芒閃耀,伸手把落霓拉到身後,跪下道:"皇上!這不是落霓的錯!"

趙佚的右掌慢慢垂落下去,眼中光芒漸漸黯淡,杜眠風方才松了一口氣,卻見落霓伸手掩住口,忍不住在嘔,卻什麽也嘔不出來。

這下不僅趙佚臉色死白,杜眠風也只覺腦中空空。

趙佚卻平靜了下來,揮揮手道:"扶她去休息,宣太醫。"停了停又道,"把陳銘叫來。"

"奴才在這裏。"

陳銘跪下,磕了三個頭,道:"皇上,天蠱的解藥,是我沒有拿給他。奴才自知罪該萬死,當一死謝罪。"

趙佚的眼神,灰灰沉沉。"為什麽?為了聽雨?他并不一定是你想要報仇的人。"

陳銘磕頭道:"奴才不像皇上想得那般多,皇上有令,奴才自然不敢動他,如今這也是天意。所謂天蠱,便是天意。"

趙佚長嘆一聲,仰頭閉了目不語。再睜開眼來時,見到陳銘已臉色青灰地倒在地上,杜眠風臉色蒼白,卻無一言。

"朕不殺你,只要你替朕做好一件事。"

杜眠風疑惑地道:"皇上?......"

趙佚掀開帷簾,向內殿走去。層層紗帷,在他身後如雲霧般地散垂下來。

"照顧好落霓,但是,從此不要再讓我再見到她。"

好狠,好絕,好毒的一招。我佩服你,即使是死,還要給我這致命的一擊。你毀戚少商,順便把曾楊無邪也一起殺了,借我的刀。最後,你連我一起報複了。

你知道我的心已是空空蕩蕩,你的死也激不起多少漣漪,于是你選擇了一個最有效最殘酷的方法。

你贏了。黃泉路上,你也該帶着笑地看我了。是你贏了,我輸了。

我無法忍受,卻必須得忍受。那個女子,那個孩子。

趙佚一手抓住帷簾,一口血又噴在上面。紅得豔麗,如花綻放。

一點孤燈。案上的清茶,早涼了。

楊無邪實在看不下去了。戚少商已不眠不休地坐了三日。就那樣坐在房中,雙眼一直看着窗外的天,可是天又怎麽看得清。

"他是騙你的,他存心要你後悔終生。"

戚少商搖頭,"我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或許他真的是顧惜朝,當年連雲寨上,我一劍刺碎了他的心。于是他設了局,一個精心的局,然而,愛與不愛,是否能停止愛,卻不是能由他

自己說了算的。所以最後,我壞了他的事,也好,一了百了。這實在是最殘忍的報複。

是,不是。不是,是。我就在他的手心裏被耍得團團轉,然而那個扯了傀儡的繩子的人,心裏究竟怎麽想,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死了心嗎?成了灰嗎?不會愛嗎?只有恨嗎?顧惜朝,這真的是最殘忍的報複,足以困我終生,終生無解。你的網,織住了我,困住了我。我

也是飛蛾,撲了火。

或者他确實是白愁飛,白愁飛冷面冷心,然而,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或許,誠如他自己所言,也動了心,動了情。那麽,這也是最殘忍的報

複。

楊無邪道:"我告訴你一件事。"

戚少商木然道:"什麽事?"

楊無邪道:"王小石救回來的人,昏迷了數月醒來之後,已經記不得自己是誰,也記不得從前發生的一切。究竟王小石告訴了他些什麽,或者之

後他是否有想起來,那只有他們兩人自己知道了。"

戚少商睜大眼睛。王小石當然了解白愁飛,恐怕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而自己在初到金風細雨樓時,與王小石夜夜縱酒高歌,從與顧惜朝相

識之日起的一切,都多多少少地告訴了他。

包括那三生石,那日日夜夜銘刻在自己心間那句詩。

所以......自己還是不知道。

究竟他是顧惜朝,還是白愁飛。自己愛的,又究竟是誰?如果是白愁飛,那麽,自己愛過麽?不,不曾愛過。只是當作顧惜朝的一個影子來看。

然而......一劍刺穿他心時,為什麽,痛的反而是自己?

戚少商搖頭,搖得頭更痛。抓起面前的酒壺,一口氣灌了下去。讓我醉,讓我醉。一醉解千愁,醉死也好。

讓我追到黃泉去問他,問他,你究竟是白愁飛,還是顧惜朝?!

永竺寺。

戚少商癡癡而立,癡癡凝視那面光滑如鏡的白石。

寧同萬死碎绮翼,不忍雲間兩分張。

字跡還歷歷在目。

古樹的濃陰下,有個老僧,拿着掃帚,在一下一下地掃地。卻掃不盡,滿地的落葉。掃了,又落下來。再掃,又落下來。

掃來掃去,還是一地落葉。

戚少商一拳捶在那三生石上,立即鮮血湧出,又染紅了那字跡。

老僧停了掃地,注視他。"施主,你若打碎了這三生石,又哪來的來生?"

戚少商搖頭,搖得自己的頭都在發昏。"我不信前世。我不要來生。我只要今生今世!"又一拳打了下去,打得又是鮮血四濺。狂叫道:"告訴我

!他究竟是白愁飛,還是顧惜朝?"

"不管是誰,不管是什麽人,總歸是具皮囊罷了,百年之後,也只是一堆黃土。施主,你該悟了。"

戚少商搖頭,依然搖頭。"不,我是俗人,我沒有慧根,我悟不了。我只想知道,我所愛的人,究竟是誰?他究竟是白愁飛,還是顧惜朝?"

老僧又低下頭去,慢慢地掃着那落葉。

這本來便是個無解的答案罷。

答案已經随了那人的逝去,如落葉一般委在泥土裏。

一花一菩提。

一葉一世界。

聞道說,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着長生果。

告訴我,我要到哪裏去找這婆娑樹。

不,婆娑樹曾就在我眼前,枝繁葉茂。滿樹的長生果,有一枚就落在了我手中。我卻生生地把它弄碎了。像那把沉香木屑,散在雪地裏,被深

埋入雪中。

所以,再也找不回來了。

十八年後。

戚少商坐在酒樓裏喝酒。大紅的燈籠血色一般地紅。

忽然他沖出酒樓。像是着了魔一般。

月色朦胧,煙霧凄迷。一個青衣人靠在朱紅欄杆上,手執一支玉簫,就唇吹奏。夜風掠起他的發絲,卷曲地垂落在他的耳際,額前,頸側。柔

軟如同初春的柳絲。

簫身碧綠如春水。手指白如玉。

那雙眸子似籠了一層淡淡雨霧。唇角微彎,似笑,又非笑。

"你究竟是誰?!"

對方放下簫,月華之下,看得清簫身上的天然花紋,如同飛龍禦天。

"我是顧惜朝,可是,我不認識你。"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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