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輪回語婆娑
待到沖至最後一處岔路,沉瑟抖了抖柴刀上的血水,同身後修羅門的人淡聲道,「你們現下原路返回,在第九處岔道口向東南方位行進,不用快,慢走即可。」
「主上?」修福是第一個不樂意的,把劍往身前一橫,「主上去哪兒我去哪兒。」
沉瑟回頭挑眉看了他一眼,「我去取個故人遺物,也要你跟着前來橫插一腳麽?」
修福一愣,自家主上自那次莫名其妙的下了命令要立即折身回修羅門就怪怪的了,他有一次瞧見了主上在畫一幅畫,那畫像看身量是個男子模樣,手上提了盞燈籠,正微側過頭來,嘴角含笑,只不過那幅畫他晾了好幾天,也沒見着畫眼睛。
他有一次嘴賤過去問幹嘛不畫眼睛。
沉瑟答,「他有眼無珠。」
修福聽得這話裏有幾分親昵的味道,尋思着大當家交代的話,繼續斟酌着問,「那這人是誰?」
沉瑟的面色很是呆滞了一會,才緩緩道,「故人。」
只不過修福卻不知這樣一個光看着身形都想知道到底長做甚麽樣的男子,是主上的哪位故人,他怎麽沒見着。一不留神就也問出了口。
沉瑟這次卻答得很快,他說,「丢了。」
修福一時沒明白的過來,沉瑟卻将畫一卷,丢進了紙簍裏。
提筆又開始畫十七。
如今看來,修福撓了撓頭,感情主上嘴裏所說的故人,不是故友的故,而是已故之人的故。
「你們快去。如果見着了十七,便離遠點壓在她後頭。」
沉瑟說完便單腳一踏坤字方位,爾後整個人已如鬼魅般消失無蹤。
這一腳他融了八分內勁,算是破了一處陣眼所在。
這才算是真正進入了這沙城主殿。
沉瑟将柴刀刀尖點地,慢慢在這粗糙的砂礫上劃着向前行進,聽起來時或尖銳時或貓撓,比之那斷斷續續枯啞難聽的琴音也好不到哪兒去。
直到沉瑟行至大殿中央了,那琴音終于頓住了。
從堆堆疊疊的屏風之後,轉出一個人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顧清白。
他左手手指關節上還纏着厚厚的紗布,恐是剛才彈琵琶時自己也少不了受罪。再看那琴弦也是重新纏上去的樣子,此刻已是強弩之末,怕是再彈個一時片刻,便要崩了。
沉瑟估摸着,那琴弦再崩一次,顧清白那左手便必定要是廢了。
顧清白聳了聳肩,面容上顯出幾分讨好,「沉大公子,得虧你來得早。」說罷還把左手可憐兮兮的拿出來搖晃了幾晃。
沉瑟冷聲道,「按修羅門規矩,叛門者,千刀萬剮,懸頭于門外,曝足七七四十九天放得拿下。」
「然後喂狗?」顧清白抱着琵琶,眼珠子轉了幾轉,「可惜雲中居的規矩比這要好過很多。」頓了頓又續道,「只不過少莊主都叛了,我也只好再別着勁兒的叛一叛。」
沉瑟挑眉,又想起自己在面具之後,這動作他未必能領會得了意思,只好又開口道,「說說看,我也看看一會能不能把你也一同搭救出去。」
顧清白笑了笑,笑容裏莫名有幾分苦澀,「他十三歲那年學有小成之後,就在暗地裏糾結自己的勢力。十六歲的時候在雲中居內偷偷建立了暗殺堂。」
「大抵那時候還是孩子心□□,看不得他父親那麽軟弱,在一些明明錯不在己的地方低頭,在一些被欺壓的時候忍辱。所以說,人活着,憋得久了,爆發出來要麽成佛,要麽成魔。」
「其實大莊主也有他的苦衷,雲中居不像你們修羅門活的那麽恣意,它若要在江湖上立足,必得要拉扯上官府的幾分勢力。也必然……得向一些權貴低頭。」
顧清白的嗓音慢慢低下去了,「現在因為你們修羅門存在……或者說,是因為你的存在,他還要繼續做低伏小……只要沉公子你不存在了,修羅門也沒有甚麽在江湖上繼續存在的必要,那麽雲天居若能稱大,一些權貴也就不敢仗着身份橫加欺壓了。他也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了。」
沉瑟單手整了整袖袍,「年歲不大,心思卻不小。」複又瞄了顧清白一眼。
這一眼瞄的顧清白脊背發寒,雖然他也不抱多少希望能出去,但是也不想就這麽祭了沉瑟手裏的柴刀。
沉瑟看他老是向自己手裏握着的柴刀握去,尋思着他大概是在想自己怎麽也會換成這樣一把難看的武器,又瞧了瞧他那一臉欲言又止的便秘樣,索性懶得看了,環顧了一下四周,「他人呢?以為撿着點甚麽絕世秘籍陣法就能困得了我,然後在此基礎上再解決了我?太無知了。」
頓了頓,又道,「果然不成器。」
他這輩子,不,他上輩子加這輩子,見着的所有人裏,他唯一敬佩的就是那個小了他十來歲的忘年交——蘇提燈。
他的隐忍,他的深沉,他的老謀深算。
發生在他身上的那數十件事,每一件拿出去都是能把一個心智頂好、心态頂厲害的人給逼瘋的存在,可他就那麽一聲不吭的咬牙硬抗下來了。
而現在的少年則常常覺得有時候讓他低個頭認個錯便忍不了了,一腔豪氣沖天便覺得非要幹點甚麽出來似的才算不枉此生。
真該把這種人幾柴刀剁吧剁吧去喂狗,若是有幸能遇見蘇提燈,再讓這群瓜娃子瞧瞧他們的蘇前輩是怎麽個活法的。
「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可笑又可嘆。」
「沉公子能說出這等話來,是你從沒受過那等屈居人下的屈辱,」尹浮竹一襲青衣從旁側的一處牆壁也閃了出來,衣擺處已濺上鮮紅點點。
他瞧見沉瑟手裏拿着十七的武器,眼睫便立時垂下去了,只不過嘴邊卻沒停道,「按理說,你走你的陽關路,我過我的獨木橋,雲天居和修羅門互不相幹才是正理兒。只不過勸你隐退甚麽的,你自然是不肯的。修羅門大當家也全然沒有甚麽要隐退的意思。」
沉瑟了然的點點頭,十年前顧清白送來的那封請柬,實則是有兩封的。
難怪當時寫的都是他師姐的名號。
他還以為是為了讓自己下不來臺,聽了師姐的話必須得去幫忙的兩全之策呢,沒想到卻是連退路都替自己封好了。
「所以,沉瑟,我敬你是一個鬼才,但你的才華,也就止于今天了。」尹霧竹的眼睛亮了亮,将手中佩劍豎到胸前,「顧長老,且退吧,你既然已經起完了陣勢,剩下的,便要交給我了。沉兄,請。」
顧清白嘆了一嘆,抱着琵琶不做聲的退到角落裏去了。
他其實有有點鬧不明白他這個少莊主的心思。
他今次不是來求生的,就是為求死。
只不過顧清白能肯定,他就算是求死了,也定會拖着沉瑟下水。
自己倒算是最無辜的那一個。
這裏的陣勢被他最後一段弦音引起了,便已把八門的陣勢重新全換,算作一場困陣了。不厮殺到你死我活,就無法破出陣眼。
可再仔細念念,他又覺得他家少莊主是最可憐的了。
說他邪性是不假,正途沒法走得下去了,便只能靠邪魔歪道來自救。可自救的又不是他自己,而是雲天居的一幹老少。若是修羅門沒沉瑟,或者說,修羅門沒這麽邪性,若也是個正派的存在,能聯手的話豈還會有今朝刀劍相向麽……
沉瑟的內勁極其霸道,在十七手裏頂多能舞的卷起小型風雪的柴刀,到了沉瑟手裏就卷起了能吞噬千傾的波濤駭浪。
顧清白看在眼裏,幾欲開口,終歸是不得言。
尹霧竹雖然如今二十出頭,劍法已然很是老辣,但對付起沉瑟這等出神入化的高手,還是欠缺了幾分火候,很快他就被沉瑟打的漸漸招架不住,他只得使了個巧勁,借着他一刀橫削過來便猛的踩了一腳後斜過去,直到抵着一根砂礫柱子才強行停得住。
沉瑟自是不介意他是否借力打力,畢竟從內勁上來說,不等個七八十年,他是練不到自己這個地步的。
尹霧竹忍了半天沒忍住,吐出口血來這才順暢了些,拿袖子毫不在意的擦了擦嘴邊血跡,他突然笑了,爾後再度提劍,朝沉瑟沖去。
沉瑟看着他的身法愣了愣,那倒是像自己的化鴻。
不過沒被這點不開心影響到,他橫側了下刀,也迎了上去。
刀劍相交之時,他只聽得尹霧竹突然道,「還好貴門派的沉瑟,只出了你一個。」
沉瑟一時沒明白他說這話的意思,只覺得這小子廢話忒多。
加上尤其的沉不住氣,便更加看不起他。
畢竟蘇提燈當年,從十歲待在南疆後就步步沉忍,十六歲時才是徹底下了決心要謀劃他的大計。
如果十六歲那一年,沒有發生那種事。
沉瑟知道,蘇提燈最後斷不會如此癫狂。
一生只為一人瘋魔。
他沒有情,可一旦用情,便一腔心血只能注到一個人身上,自從萬千姹紫嫣紅世界,再與他無關。
倒不知該說這是種幸運,還是太不幸。
蘇提燈……最後,你可是求仁得仁?
沉瑟剛想到這裏,便聽得一聲極其輕微的裂響。
這一響讓他回過神來。
只是,回的晚了。
十七的那把柴刀突然碎裂成萬千塊,尹霧竹的劍已順勢擦過喉間了。
這一切都是在電光火石之間,沉瑟心下一涼。
硬生生錯開幾寸躲避開要害,還是難免在脖頸處挨了一下,頓時鮮血噴湧不停。
「沉瑟!」
他聽得顧清白猛叫了他一聲。
他也明白顧清白剛才看他拖着柴刀時的用意了。
只不過因為他對這裏太過熟悉,太過有把握,於是便沒放在心上。
沉瑟調動全身內力想封住脖頸上的血,只是一邊動作極度不協調的防着尹霧竹再度猛烈的攻擊,一邊往後連連退了好幾步才堪堪穩住。
血沒止的全,卻是穩住了。
「我原本想留你一命。」沉瑟咳了一聲,嘶啞開口,他知道他的嗓子已經廢了。
「現在這個模樣,誰留誰一命?」尹霧竹突然笑了起來。
「因為你很像我的生平唯一至交。我原本想着,來取回他的遺物就好。給你個教訓便行。只不過直到剛才生死攸關間,我才想到,你們手裏拿着的,本是我的遺物。」
顧清白剛才那起陣的琴音彈得也是大耗精力,原本抵在砂柱上休息,聞言艱難的想要起身,過去扶走沉瑟,他想說,不然不打了吧,你看你都傷的不會說人話了,哪有這麽咒自己死的。
「無論是琴譜,還是陣法,都是我留下來的我那份殘本,而不是他。因為那條老狐貍太狡猾了,他斷不會出現這麽失誤的事情。」
沉瑟虛弱的笑了笑,他覺得自己每說一句話,就多湧動出一份新鮮的血液來,可他還是忍不住要說,「我自己種下的孽,我自己來食這個果。」
沉瑟突然再度使出化鴻,一把抓起原本靠地休息的顧清白,将他拎到了一個方位——此陣的休門。
接着他整個人又一閃,站在了死門的位置。
尹霧竹眼中精光微閃,不動聲色的看着沉瑟做困獸之鬥。
「你手裏的那陣法圖,是我的,是生陣。其實這是一個兩儀之陣,配合着的還有死陣。我說的那死陣,就是我生平唯一摯友琢磨出來的。包括顧清白你先前彈的那首曲子,那不是真正的『将門別』,是我後來改的,那個僞善的商人啊,才不會作這麽淩厲露骨的曲子,他的狠戾勁兒都是隐在骨子裏的,就像他那個人一樣。并且,這首曲兒不僅音調稍有不同,就連我倆取這相同的名字時,那個別字的含義也是不相同的。不過,你們沒知道的必要了。」
沉瑟笑了笑,将全身最後一丁點內力灌注在掌,猛的向身下之位拍去。
「不僅這歌有這樣不同的解釋,這陣法,也還有一個別的名字,叫做不死不休。」
沉瑟用空着的手摘下臉上面具,扔在了顧清白懷裏。
那面具裏其實還藏了五法暗器,沉瑟原本是備不時之需,現下來看……自己是用不到了。
尹霧竹還不待要後退,就見滔天砂礫突然似千斤壓頂般猛砸了下來。這時候他才發現,他的雙腳不知何時已經陷入沙粒之中,沒入膝蓋了。稍微有一動彈,就陷的更深。
便是連沉瑟那裏,也不好過。
透過細細揚揚連成一片雨幕般的沙粒陣中,顧清白只看得見沉瑟對動了動嘴型,似乎是說了一句話。
然後,就顧清白所在的那個方位猛的下陷個不停,他知道最後的生機就在這一刻,於是鼓足了力氣,連琵琶都顧不得拿,只将那沾了血的面具放衣服裏藏好了,提起最後一口真氣,向外蹿去。
「沉瑟,你……」
「你本也沒想過要活着出去不是麽?若不是你本身在十七的柴刀上動了手腳,今天埋于此地的,就你一個了。」
沉瑟笑了笑,他覺着,蘇提燈真是好福氣。
上一世,蘇提燈壓根沒起生門陣,他覺得沉瑟的陣法實在太入不得流,條條大路通生路,那樣的陣法,可還有甚麽意思?要起陣,就得要起自己這樣的死陣——傷敵一千亦自損八百,破陣之人只能死守在死門上,陣破的同時,這破陣之人卻也逃脫不得。
陣勢可以殺人,可破陣之人也需得拿命來祭。
就跟蘇提燈那個人一樣,做事從不肯留點退路,真得留了退路,那便是注定要貓抓老鼠、火上澆油的存在了——比如他的死陣裏的那個「休」門,這個門是他的惡趣味,也是他故意诓人的設置。
無論是只有兩個人,還是一群人困在他的這個陣裏,誰選擇從這休門裏僥幸逃脫,都只有一半的幾率活着,抛開這個不提,這一群人裏,只能有一個逃脫,讓誰逃脫?
而想讓這個人逃脫,必得一個人踩在必死無疑的死門之位上,一個踩在除了休門之外的其他位置上。
如果獨獨啓了死陣還好,三個人犧牲了,其他人興許還能原路返回,趁那死門之位的人仍能撐得下去的時候,搏一搏能否跑的出去。
如果生死門一起啓動——那必得不死不休。
「你知道嗎,上一世……我的十七,就葬在這裏。被碎石砸的……體無完膚。」
黃沙已然埋到了脖頸,雖然起到了制止血流的作用,但是沉瑟卻莫名覺得那些砂礫都已然透過傷口入了喉,劃破了喉嚨,硌的他嗓子眼一勁兒賽一勁兒的發緊。
尹霧竹已經徹徹底底被埋在厚實的黃沙之中了。
沉瑟還是想開口說點甚麽。
如果沒有剛才那脖頸上的傷,他或許還有點力氣,能最後搏一把到底出不出得去。
可他後來放棄了這個念頭。
那時候,同樣站在死門之位的蘇提燈,是得了自己和薛黎陷一起的搭救,三人最後出來的也是狼狽不堪。
險險一起死在裏面。
沉瑟一直在想,當初要是自己死在了裏面陪了十七也好。
只是他到底是沒放心得下蘇提燈。
到底是過來看了一眼。
到底是知道薛黎陷一個人無法把他弄出去,兩個人合力興許才有一救。
當時中原數一數二的兩位高手,并着一位南疆最詭異強大的蠱師,差點死在了自己設計的陣法裏,說來可不可笑?
沉瑟笑不出來,因為這裏面折了他的十七。
蘇提燈笑不出來,因為他設陣下套,卻到底是沒得出他求的結果。
薛黎陷……薛黎陷也笑不出來,因為他壓根不知道這是這兩人聯手陰他的把戲。只一個勁的為那一戰裏死去的同道中人而惋惜不已。
「十七,我來陪你,倒是陪得晚了。」
沉瑟最後笑了笑,他覺得,這一世的自己,死在上一世他心愛的姑娘死去的地方,這樣,下一世,他們是不是就可以在恰好的時間,恰好的相逢了。
……
「曲子要叫做将門別?」玉石桌旁的男子蹙了蹙眉,「你那曲裏戰鼓之音并不明顯,恁地要取這般一個名字。」
「別後應知無遠近,歸來何妨對燈前。」少年喜笑盈盈的抱琴回了頭,被沉瑟稱作的死人臉上難得見了幾絲平日難見的紅暈。
喝茶的男子又抿了幾口,不對他那狗屁琴名作表示,爾後招了招手,示意他把琴拿來。
沉瑟,沉瑟。
他彈琴也喜在低音區徘徊,手裏頭這琴又是上了把年紀的老舊古琴,低音區被磨的狠了,不止添了滄桑,更有幾分嘶竭的勢頭。
沉瑟一邊慢慢彈着,一邊緩緩道,「要我說,這別字還得取個別的含義。」
他頓了幾聲琴音,似乎是怕彈得太狠了,一時就叫他繃斷了,這才慢悠悠續上,
「相逢預恨離筵促,別後應知清漏長。」
卻不料,幾世輪回,終是一語成谶。
作者有話要說: 只寫了一篇番外,因為要趕懸燈的稿子,還想寫惡鬼參禪= =
《沉瑟》這篇現在就是徹底完結啦w
《惡鬼參禪》也很快就開了。
屬性吃貨的野鬼掌櫃和一群都比屬性的魑魅魍魉、陰陽師,一路打一路殺一路鬧騰盡了天下的風流故事……(媽了個叽第一次寫現代文于是真的文案無能了。。。嘛,反正無CP嘛,各種逗比歡樂的小故事。不過,還是想友情提醒下,惡鬼參禪這文吧,建議不要大晚上的看,不是怕恐怖,是怕你們餓。0.0千萬別小看吃貨的能力啊哈哈哈哈哈w
☆、番外
風雪滿城的時候,一襲白衣的女子踏着薄暮夜色回到自己的客房,剛打算稍作休息,就見得桌子上不知何時多了兩串紅彤彤的糖葫蘆,橫架在茶杯上,有一串還被咬了一口的模樣。
她看着愣了會。
然後拿起旁邊沒吃的那一串,吃了幾顆,就直接合衣上床睡了。
早上起來的時候,桌子上擺了一個烤地瓜,還騰騰的冒着熱氣,顯然是剛放來不久的。
十七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爾後就着外面風雪冒煙的天,簡單的洗漱了一番,便啃完了那個地瓜,又去洗了洗手,這才帶着自己的簡易小包袱,繼續往大漠那兒趕去。
起初的頭幾年她都置氣,不肯去,晃晃悠悠的又是五年過了,她莫名的想開了點,便願意去走一遭了。
接下來的幾日行程便再沒見着突然冒出甚麽多餘的東西來。
十七倒也習慣了,那東西總是隔幾個月來送幾次,畢竟他也不是沒甚麽正經事要辦的人。可他辦的那些正經事有些也蠻不正經的。
十七默默的啃着他送來的蘋果,心說在大漠這種地方倒也難為他了。
啃完了蘋果吐出了果核,十七緊了緊外罩的純白狐裘,這才漸漸向大漠腹地走去。
風沙刮的狠了,不止掩埋腳步痕跡,亦利于掩埋腳步聲響。
十七又往前走了幾步,便停住了,這個地方,她約莫着,差不離就是這個地方,是他們當初掉下去的地兒。
十七将周圍的雪混雜的沙扒拉開,自己一屁股坐好了,這才頭也不回道,「彈棉花的,你不跟了成不成,我就想一個人靜一會。」
遠處自以為掩藏的天時地利人和的顧清白一張老臉青一陣白一陣,心說他當年的功夫就比沉瑟差了一點點,怎麽現在倒叫一個小輩也輕而易舉的發現了,真真是窩火的很。
索性也一屁股不近不遠的坐着了,單手撐着膝蓋托腮,單手發愣。
十七只是默不作聲的坐着。
這一坐便是從天光大亮坐到了暮野四合,這乍然暗下來的天色,只有那一地白雪瑩白的都好似發光,把這黃沙掩蓋的地方也映如白晝似的。
說來也怪,這沙漠地方本該不下這麽大的雪,就算下了這麽大的雪,也不該能積如此之厚。
可這雪就像是不融不化似的,下個不停,也積個不停。
這一切,也都是從五年前起的。
直到天上已經亮起了些許辰星,這地上仍如白天般明亮,這夜晚和早上同時出現的光景裏,只見那一襲白衣的小姑娘揉了揉膝蓋,換了個坐姿,然後從懷裏掏了掏,隔着多層棉衣夾衣的,她終于摸到了那三枚骰子。
這三枚骰子是有特別之處的,其實倒也說不上多特別,通體白的透明,點數卻是用朱砂點出來似的,卻一直帶着一股子檀燒香,就像那人身上的味道。
很淡,很安心。
十七若無其事的抛着,一遍又一遍。
她這五年來不曾來看他一眼,其實就是為這氣的。
想當初,沉瑟将武器塞給她的時候,其實順勢也塞了三枚骰子進來,這也是當日令她覺得老是硌得慌的物什。
顧清白自是沒跟她提及過,她的武器被尹霧竹做了手腳。畢竟那兩人都葬在了這場黃沙之下。也不是未曾掘地三尺過,沒尋得屍首半點影蹤,光是連布料都不曾有過。
再者說,就算顧清白同她說了,她也想不通為甚麽尹霧竹能料到沉瑟會想到這一層面,由于不放心她的安危,於是跟她換了武器。
其實尹霧竹一開始也沒想到,沉瑟會拿了那把武器,索性省事,還不讓他難過了。
他當時只是想着,十七纏沉瑟那人纏的緊,表面上裝作聽從雲天居,卻是一直目光緊緊随着沉瑟的,於是他就尋思着,那一場有無數未知的戰争裏,沉瑟會不放心十七,跟她在一起。那柴刀估計也就用內勁劈個四五十次,就會開始再也承受不住而寸毫斷裂。
所以,一旦十七遇難,沉瑟自然會想辦法救十七的,這樣一亂了套,反而容易下手。
只是尹霧竹卻不知道,如果沉瑟和十七沒有交換武器,那他斷然不可能也葬在這裏,畢竟他太熟悉這個陣勢,不會害怕出任何差錯,哪怕出了差錯,也能臨危不亂的解決。
但是一屆普通凡人,又怎會料想到這些呢。於是當十七前去要找沉瑟說話時,尹霧竹也沒過多猶豫,便放她去了,一心一意想要絆沉瑟一腳,哪怕這個女人,也曾是他喜歡過的女人。
但是同名利,同雲天居的未來、同自己所忍氣吞聲的那些年比起來……并算不得甚麽。
只是沒想到在那裏,反而引起了沉瑟的疑心,沉瑟覺得尹霧竹在這種關鍵時刻還能讓十七過來就是居心叵測,但當時情況危急,又沒剩下多少時間了,沉瑟一時想不出別的甚麽,只是覺得,就算自己不在她身邊,讓武器在她身邊也能安心點。
既安她的心,又安自己的心。
畢竟他的折扇可不知要比十七的柴刀好用多少,而且,當初十七就有纏着他,要他的扇子玩,反正有兩把,他便把除了兩把合一起兌成輪次的用法之外的扇法全教她了。
所以,沉瑟給的理所應當。
十七受的心安理得。
顧清白跟她提的,自然就是沉瑟踏入死門時候說的那襲話,雖然那幾句說的他不是這個凡世的人似的……但好歹能是個念想。
……
十七抛足了七天七夜的朱砂骰子。
顧清白便找足了七天七夜的口糧。
其實十七自那之後便離開了雲天居,尹霧竹一死之後,老莊主也快不行了。顧清白強撐着長老的名號上下打點了雲天居的一切,便開始一心一意的替那個鬼見愁來打點十七。畢竟當時,他扔給自己的那個面具——雖沒說一字懇求,但是日夜入夢而來的那夜景象卻從未停歇過的次次壓迫出顧清白一身冷汗。
好歹……好歹現在能算是稱作一句故友了吧。
領了故友的意,又怎麽能輕易辜負。
他一開始以為十七會去投奔修羅門,卻不料修羅門雖然仍舊穩端端的開着,卻不見她有一丁點要往那去的跡象。
直到前陣子,就是她來這趟漠北之前,用着沉瑟的『化鴻』,潛進去了他的房間,也不知偷偷摸摸的幹了些甚麽,就再度出來了。然後悶頭往大漠這邊趕個不休。
十七抛足了七天七夜,在這第七天的最後夜裏,她終于好運氣的抛出了一次「十七」。
看着雪地裏那瑩瑩發亮三顆骰子,兩個六,一個五。
此等境地裏風沙夾雪飄搖的厲害,吹鼓着她的衣衫都獵獵作響,可三顆骰子卻紋絲不動,好像被吸在了地上似的。
她癡癡的看了會兒,心說沉瑟啊沉瑟,以後要是黃泉之下見了,姑奶奶一定二話不說上去就乎你一熊臉,叫你見識下老娘比你堅毅多了,哪是一件披風卷起的小風就輕而易舉改變了點數的。
顧清白在遠處看着十七莫名原地歡呼着蹦跶了起來,爾後從懷裏掏出扇子來,倒是倒着拿的,在地上點點畫畫甚麽。
吓得顧清白莫名心一驚,心說這位姑奶奶該不會是也學了甚麽旁門左道的咒術,想要複活人甚麽的,就像是尹霧竹原來那樣入了魔障似的毀了。
只是十七寫完,原地看了會,就潇灑的展合了幾下扇子,便又從地上附身撿起了甚麽物什又往地上按了按,這才收回懷裏,然後慢慢的踏着原途回去了。
顧清白雖想跟着她,但到底是放心不下,還是回頭抻了一眼。
只見地上龍飛鳳舞着一行字,書法端的是漂亮的緊,只不過顧清白尋思着,大概她這輩子也就會這一句了。
但只這一句,于他、于她而言,就都已經足夠了——
「玲珑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
落款是一片錯落有致的朱砂色,真要細數起來,倒恰好湊足了十七個點數。
******
「聽賭坊的人說過,如果把好幾個骰子抛出的那一刻,正好扔出了自己心中所想的點數,那麽代表此刻這個人好運值爆表,這個時候,無論許下多麽浮誇的願望,都是能夠實現的。」
「所以,鬼見愁,我知我們終會再相逢的。」
原本坐在奈何橋中央繼續醉着酒的白衣男子愣了愣,不可置信一般的側頭望向橋右側——不是坐着擺渡來的,那就是提前被勾魂來的?
坐在冷寂大殿裏那位看起來不怎麽管事的主兒,竟然也是個多事的玩意……
不,大概不是那個主兒,應該是那個穿花衣服的瘋子。
沉瑟的眉頭不由自主的蹙了蹙,他想起他前幾天坐在這裏喝酒的時候,那瘋子路過,還想同上次一樣陰自己一腳。
只不過還沒待他倆打起來,那瘋子就被大殿裏那位給提溜走了。
沉瑟腦子有點亂,這一想便入了魔障似的想太久,保持那傾着酒瓶的姿勢,一兩滴珍貴的酒釀就那麽滴到了他一直攥在懷裏的如火紅衣上。
「鬼見愁,」十七慢慢背着手踏步而來,笑的有些無奈,「新衣服就這麽被你糟蹋了?再去給我買件新的紅衣來。」
沉瑟此刻也注意到了她身上的白衣,爾後将酒瓶輕輕扔到了忘川河裏頭,笑了起來。
這個男人已經不算年輕了,他笑起來有些許輕微的細紋,那這并不妨礙,他仍然是個很好看的男人,有着很好聽的嗓音。
他的聲音潤如玉,低沉且溫柔道,「不,不了。這件你還非穿不可。」
「生生世世,可只有一件的嫁衣,也非你穿不可。」
……
「親上了!親上了歸冥!」
「哦。是嗎。」
黑衣黑發黑瞳,無悲歡無孽障,永遠石塑着一張臉的鬼主大人此刻正單手扶額,單手握緊了茶杯,雙眼死死盯着桌上棋盤,才強忍住自己上前去一把掐死花卿的沖動。
一腳将對方揣進輪回道裏的是他,看着對方差點在人世團員了,卻偏要去篡改了命盤的也是他。
都知道修羅狐大人頂不靠譜,卻沒想到不靠譜到連陰德都不曾想為自己積過一分。
現在,看人家沒團圓,又眼巴巴跑去凡間一趟替苦主把心上人勾來了……
歸冥揉了揉眉心,也得虧了現在天帝還想同自己做個朋友,給自己三分薄面,讓自己的人在凡塵小範圍的改變下命輪,不然不知又要鬧出些甚麽幺蛾子來。
「哈哈,我說歸冥啊,你這裏看來過幾天又要辦喜事了,這鎮日死沉沉的漆黑大殿,也可以喜慶一番了。」
「我的殿你就別想搗亂了,」歸冥喝盡了自己這杯茶,順手吞了花卿一顆棋子,剛想添茶才發現茶壺不知何時撂在桌案上了,只得起身過去拿。
一邊拿,一邊還聽得花卿在門口柱子後嗷嗷怪叫的實時彙報奈何橋上那活色生香的一幕……
歸冥唇角勾了勾,一面伸手去勾桌案上的茶壺,一面頭也不回道,「左下那枚棋子,你最好給我放回去。」
單指勾了茶壺的鬼主大人繼續木着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往回走,就看見花卿的聲音雖是從門口傳來的人,人卻是蹲在石凳上抓耳撓腮的,眼瞅着歸冥走得近了,索性将棋盤一翻,稀裏嘩啦的掉了一地,「你這個四大皆空的出家人真沒勁,不跟你玩了。」
語畢,永遠不知道何為衣衫整齊、永遠不知道何為廉恥的花衣裳瘋子便蹿到了奈何橋中間,眨着他那一雙惑盡天下蒼生的眸子,眼巴巴的看着面前吻得不分你我的一男一女,笑着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開口問道,「可以加我一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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