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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子明才從B市回來, 都來不及回家, 先提着行李趕到了醫院。
二分院成立不久,有許多事需要他處理。
他提着行李袋, 拉松自己的領帶, 一臉疲憊地走向院長辦公室。
傅子明剛推開門,就看見辦公桌前坐着一個人。
他身材修長, 翹着二郎腿,正在翻閱傅子明桌上的報表。
那人并沒有因為傅子明的進門而停下手裏的動作, 依舊安安穩穩地坐在位置上, 甚至連頭也不轉一下。
傅子明看着熟悉的背影,卻生疏地開口:“你怎麽來了?”
傅西泮很鎮定,他不疾不徐地回道:“有點事找你。”
同樣是沒有稱呼,聽不出一點情緒變化的話語。
父子倆都偏好一種品牌的白茶。
巧的是傅子明辦公室裏的白茶剛好泡完了, 他在櫃子裏找了一圈, 只有之前開會別人送的龍井。
他拿出茶包,沒等他放進茶壺裏, 傅西泮先擡手阻止道:“不麻煩了, 我說完就走, 而且我只喝白茶。”
傅子明尴尬一笑, 收起茶壺, 給他倒了一杯溫水。
傅西泮瞥了一眼茶杯,依舊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
傅西泮猶豫着開口:“明天你要來總院開大會。”
“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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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為了醫生調配的問題?”
傅子明在位置上坐好,托着下巴回答:“是。”
這次的醫生調動針對的是婦科、産科兩個科室,和傅西泮一點也沒關系, 他很好奇,刻意疏離自己的兒子怎麽會為了這件事找到他。
所以他回答得迅速簡短,不肯透露一點自己的想法。
對話進行到這裏,忽然進行不下去了。
傅西泮咬着唇想了一會,終于直奔主題:“總院的婦科、産科不能合并。南光總院在市中心,交通方便,病患很多。”
他說得緩慢,字字清晰,甚至按條列出了自己的理由。
傅子明嘴角勾起,很耐心地聽他說完了所有理由,他沒急着回答,而是反問道:“婦産科的事什麽時候輪到你們外科來管了?”
傅西泮早料到傅子明會這麽問,撇嘴支支吾吾地回道:“總院有聯合手術阿。她們科室合并,我們肯定也受影響。醫生少了,病患沒減少,有的手術就會挪到我們普外來了。”
傅子明點點頭,心裏卻不認同他的想法。
他瞥了一眼自己的手機,嘴角仍勾着一抹笑,“是因為婦科有個新來的醫生吧?叫白芷的?”
傅西泮咬唇,被戳穿的小心思讓他耳根泛紅。
二分院位置偏遠,相比總院醫生少,宿舍也更加充裕。
如果白芷被調走,她肯定會搬到二分院的醫生宿舍。
所以,于公于私,他都不希望白芷調走。
傅子明平時只有開會才會來總院,白芷又是剛調來的,他怎麽會知道她?
傅西泮擡眸,黯淡的眼眸裏又增幾分不耐煩,“你在調查我?”
傅子明笑了笑,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他換了個更為舒适的坐姿,“眼光挺好的。白醫生性格好,長得也好看。”
這種被人監視的感覺讓傅西泮極為不适,自從母親離開後,他和父親就陷入了冷戰中。
再後來,他從家裏搬出,二人幾乎就這麽斷了聯系。
“我的事不要你管。”
“你是我的兒子,你的事我當然要關心。”傅子明雙手交疊托着自己的下巴,“而且別忘了,今天是你來找我幫忙的。”
傅西泮否認道:“不是幫忙。而是建議。你可以采取,也可以不采取。”
盡管眼前的人極力想和自己撇清關系,傅子明依然耐心地問道:“那你是希望我秉公辦理還是徇私情?”
傅西泮皺着眉,神情複雜,不知該怎麽回答。
兩人僵持不下時,一個護士拿着文件來找傅子明。
她叩叩地敲了兩下,傅子明瞥了一眼傅西泮,坐直身體,将滿桌的文件稍稍歸攏到中心,嚴肅地說:“請進。”
護士開門,低着頭走進辦公室:“傅醫生……”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一個清潤的聲音,和一個稍低沉一些的男中音同時回應道:“何事?”
身體的自然反應,傅西泮下意識地邊回答,邊轉過頭。
然而等他轉過頭時,他才想起這不是總院,而是在二分院的院長辦公室,他尴尬地又轉過頭去。
護士因為兩個人的回答,也愣在了原地。
她雖然沒見過傅西泮,但是偶爾幫院長整理辦公室時,看過父子倆小時候的照片。
護士大概猜出了兩人的關系,她常聽傅子明在誇自己的兒子,也聽過他用頗為落寞的口吻抱怨總不回家的兒子。
她看到兩人同時出現在辦公室,以為是傅院長和兒子的關系終于有所緩解。
她會心一笑,快步走到辦公桌前,“傅院長,這是需要您簽字的文件。”
護士把文件交給院長時,有意将他辦公桌上一個倒下的相框扶起,而且将照片轉向了傅西泮。
傅西泮只看了照片一眼,便立刻挪開了目光。
傅子明的工作很忙,桌上那張照片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全家福,拍攝時,傅西泮還在上小學。
在他的記憶裏,父親只是個模糊的概念。
傅子明缺席了他的童年,他所有值得紀念的時刻。
甚至在他站在手術室外,抖着手懵懂地簽下母親的病危通知書時,傅子明都不在他身邊。
傅西泮想到這裏,更生氣了。
他站起身,冷冷地撇下一句:“我先走了。”
傅子明點點頭,沒有挽留。
只是在傅西泮走到門口時,他鼓起勇氣,問了一句:“這周末回家吃飯嗎?”
‘回家’這兩個字像一根針紮到了傅西泮的心裏。
他有多久沒有回家了呢?
雖然在病患眼裏,父親是救人于危難之中的超人,可他畢竟也是個凡人。
歲月對他并沒有格外溫柔,而是悄悄留下印記。
今日一見,他才驚覺,印象裏那個時刻奮鬥在工作崗位上的父親也老了。
傅西泮到底是不忍心的。
他輕輕應了一聲:“回。”
“帶她嗎?”傅子明又問。
傅西泮的手按在辦公室的門上,邊推門邊說:“帶!”
傅子明嘴角笑意更甚,他拿過文件,爽快利落地簽下自己的名字。
**
周末,傅西泮帶白芷回家吃飯。
白芷對于這個邀請,驚訝又惶恐。
但想到大會上傅院長據理力争,阻止了童院長将兩個科室合并,也就答應了下來。
她還特意買了一些伴手禮和他回家。
傅子明穿着圍裙來兩人開門。
因為兒子回家,他特意去自由市場買了許多他愛吃的菜。
等菜上桌,傅西泮才發現,這些都是小時候他喜歡的東西了。
随着年齡的增長,很多事很多習慣都變了,但傅子明還停留在以前。
就像小時候,傅子明難得地去給他開了一次家長會,卻因為忘記傅西泮已經升到了高年級,而跑錯了班級。
他沒有戳穿,淡淡一笑,将菜夾到了自己的碗裏。
白芷看着自己碗裏堆起的小山,趕緊拉住傅子明的手,“傅院長,我自己夾就好了。”
“在家裏,不用叫得這麽生疏吧?”
白芷猶豫了一下:“呃……那伯父?”
傅子明點點頭,忍不住又給她夾了一塊肉,然後裝作漫不經心地問:“你們交往多久了?”
白芷震驚得差點噴飯:“您說什麽?!!”
傅西泮則紅着臉埋頭扒飯沒有回答。
白芷趕緊擺手解釋道:“伯父您誤會啦,我和傅醫生只是同事關系。這次來,是為了感謝您在大會上幫我們科室說話。那些禮物是我們科室的同事一起買的。”
傅子明點點頭,意味深長地拖了一個長音:“噢……”
“不是……我……”
白芷見自己解釋不清楚,桌下的腳狠踹了一下傅西泮,誰知他坐得安穩如山,依舊專注于碗裏的飯菜。
啧,傅西泮什麽時候這麽愛吃了?
白芷撇嘴,只得自己繼續開脫道:“傅醫生在我們醫院可受歡迎了,我們科室很多護士呀,單身的女醫生追他了。”
“那你呢?”
白芷越說越慌:“我……我就真的只是同事。”
她又踹了傅西泮一腳,這一次他的身子倒是動了動。
他沉默着起身,端着碗走到了廚房。
傅西泮一走,客廳裏就剩白芷和疑問頗多的傅子明,白芷更慌了。
傅子明現在對于白芷而言,就像是過年回家最不願意見到的親戚。
說陌生又帶着幾分親切,可他關心字字如刀,全都戳在要害上。
傅子明按照流程,先詢問了一下白芷爸爸的近況,然後又轉折到白芷身上:“小芷呀,有男朋友了嗎?”
“還沒有。”
“那喜歡什麽樣的呀?叔叔可以給你介紹呀。”
“呃……”白芷猜出了他的用意,故意照着傅西泮相反的樣子描述道,“我喜歡溫和幽默、健談的男生。最好不要是醫生,尤其是外科,因為他們太忙了。”
幾個條件一說出口,在廚房盛飯的傅西泮手一抖,手裏的碗應聲落地,摔了個稀碎。
傅子明坐在客廳,高聲詢問:“你怎麽了?”
傅西泮回了一聲:“沒事。你們吃你們的,我自己會收拾。”
傅子明猶豫了一會,忽然語重心長地和白芷說:“我們外科是很忙,但不代表不顧家。”
“啊……”白芷一驚,她光想着傅西泮,忘了傅院長也是外科醫生,她慌張地解釋,“伯父,您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呀。”
白芷目光一轉,看到電視機櫃上放着一張舊相片。
是傅西泮的母親以前拍的藝術照,照片上她穿着貼身的旗袍,勾勒出曼妙的身形。
她眼睛彎彎好像天上的月牙一樣好看,嘴角勾起的弧度也剛剛好。
她看着看着,不覺入了迷,“真好看。”
傅子明側過頭,随手拿起那張照片,“是啊。那時候,她還在上大學。在我們學校門口的照相館拍的。”
因為聊到了自己的愛情史,傅子明忽然變得容光煥發,他直起身子,從電視機櫃拿起幾張相片,一一說起這些相片背後的故事。
傅西泮從廚房走出來的時候,飯桌上的菜盤都被收拾到了一邊,半張桌子上鋪着的都是母親年輕時的相片,還有自己小時候和她的合影。
傅子明拿着這些相片和白芷談天說地,他認真地講述着每一處細節。
但是兩人都沒有注意到,一旁的傅西泮卻神色凝重。
他面前裝的白米飯,自從看到相片後,就一勺沒動過。
晚飯過後,傅西泮将白芷送到出了樓門,然後告訴她自己還有點事,讓她自己先回去。
送走白芷,他再次折返回家。
他幫父親收拾掉剩菜剩飯,又主動拿過洗碗布走進了廚房。
傅子明通過剛才的聊天,一瞬間真的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從前的時光。
再看看眼前,許久不回家的傅西泮站在廚房洗碗,他長舒一口氣,覺得兩人的關系終于有所緩和。
他走到廚房,靠在廚房門邊,“小芷人多好,男孩子應該主動一點才對。是不是追了好久都沒用?要不要老爸給你出幾招,當年我追你媽媽可是……”
傅西泮把手裏的洗碗布往池子裏一摔,水花嘩地高濺而起,落了一竈臺,把傅子明要說的話都堵在了嘴裏。
他轉過身子,神情嚴肅地說:“你以為我回家吃飯,就是原諒你了嗎?”
“我最讨厭你說媽媽的事,如果你真的有那麽喜歡她,就不會讓她一個人那麽辛苦。春節你在醫院值班,媽媽騎車冒着雨去給你送飯。超強臺風,你去醫療支援,可是家裏的遮雨棚被刮掉了一半,是她一個人爬梯子去修補。再後來,媽媽生病住院,你又在哪裏?到了最後……”
傅西泮的聲音因為憤怒和刻意壓制悲傷而顫抖:“在手術室外,她的病危通知單沒人簽,護士問我你在哪裏,那時候,你在哪裏?”
“醫院裏,大家都說你是仁心仁術的外科專家,家裏挂滿了錦旗,可那些對我們來說有什麽用?對于我和媽媽,你不過是一個不合格的丈夫和父親。你都沒有出席過我的家長會,唯一一次還跑錯了班級。因為你的職業,我們必須理解你,甚至不能說什麽。但是我真的特別恨你!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以前你沒有管過我的事,現在你也沒資格過問我的事。”
傅西泮的情緒漸漸平穩下來,他擦了擦手,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消毒碗櫃上:“我的兩個項目都結項了。這是之前你借我的錢,連本帶利都在這裏了。密碼是她的生日。”
說完,傅西泮摘下圍裙,扔到一邊,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
大門‘啪’地一聲關上,徹底敲碎了傅子明最後的希望。
他轉頭,看着客廳裏的一張張失了色的老舊相片,淚如雨下。
有一點傅西泮說的對,他只不過是一個失敗的丈夫和父親。
**
傅西泮回到自己買的房子。
白芷聽到開門聲,立刻迎了出來。
“傅西泮,你回來了?這麽快?我還以為你和你爸爸會多聊一會……”
“傅西泮,你怎麽了?”
白芷看着面色陰沉,甚至眼泛淚光的傅西泮,緊張得不敢再說話。
若是以前,傅西泮一定會拉下臉,用冷淡到不行的語氣将她從自己身邊趕走。
但是現在,他想起林京墨和自己說的。
他咬着牙,醞釀了一會,用喑啞的聲音說:“沒什麽。我有點累了。謝謝你的擔心。可我想一個人待一會。”
傅西泮搖晃着身子,疲倦地走回房間,輕輕關上了門。
白芷看着那扇又一次在自己面前關上的門,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去傅西泮家時,她就注意到了。
傅子明在說起妻子時神采奕奕,而一旁的傅西泮卻神情黯淡。
他家裏有些雜亂,東西都随意地堆疊在各處,一看就是傅子明單獨居住的模樣。
然而雜亂無章的家裏,電視機櫃上擺放整齊的照片顯得突兀,又有經常擦洗的痕跡。
白芷有種不祥的預感,可又不敢開口去問傅西泮。
她在雙手環胸,看着眼前那道厚厚的房門,愁眉不展。
傅西泮,你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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