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再說一遍

天色漸漸暗下來,瓦藍色穹頂之下,安城華燈初上。

CBD區高樓燈光如繁星,高空夜風獵獵作響,被擋在厚實堅固的落地窗外,辦公室的照明燈沒有開完,只有段淵桌上的臺燈亮着。

陸斯揚本來就顯小,盤腿坐在綿軟厚重的地毯上,歪着頭,神情認真又專著,手法利落漂亮,毛茸茸的黑發更顯得乖巧,活脫脫一個上高中的游戲少年。

橙黃色的燈光靜谧溫暖,為他打了一層柔和的光圈,褪去了白天的尖銳和攻擊性。

段淵批閱了一會兒文件就馬上又下意識側頭看看,确認他是否還在。

小時候,他們常常一塊兒寫作業,準确地說他教陸斯揚寫作業。

但越長大,他們不是一同出入賓籌交錯的宴會就是燈紅酒綠的夜場,這麽靜靜呆在一塊的時間,反而變得很少。

兩個人在一處,各幹各的,氣氛安好地恍若夢境,段淵從未覺得過自己冷冰冰的辦公室被這樣填滿過。

擡眼看過去,青年偶爾失手,輸了游戲就煩躁地蓐毛,蹬腿,捶地板,揉揉眼睛咬牙切齒重新開局。

段淵面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這樣平靜地看着,陸斯揚有時候感應到他濃烈深沉的視線,回望他,他就只好馬上斂了神色,克制地收好那些洶湧的呼之欲出的情感。

太遠,看不清楚表情,只有那顆黑曜石耳釘在昏黃的燈光中閃耀得像星星一樣。

陸斯揚拿着游戲手柄,愣着呆呆地一動不動,歪頭看他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什麽,也不說話,抿了抿有點幹燥的唇,然後又轉回頭去繼續玩兒。

不大的空間,兩個人遙遙望着,誰也不說什麽。

段淵讓徐特助把牛奶溫好送進來,陸斯揚的胃病不輕不重,他不太讓他喝咖啡和茶。

端到陸斯揚身邊,等他打完手上這一局,遞給他:“眼睛不要了?”

陸斯揚不愛聽人說教,“啧”了一聲,他早就玩渴了,舍不得放下手柄,就着段淵的手大口含了一口,仿佛一只飲水的小動物。

段淵凝視着他烏黑蓬松的發頂,不動聲色地将杯子放低幾分,陸斯揚就不得不湊得更近,腰彎得更低。

腰際線條突顯,頸部纖細白皙得恨不得讓人伸出手去一把圈住,青年再擡起頭時,泛着水光的唇邊蹭了一圈乳白,口齒不清道:“你最近好辛苦啊。”

聯想到下午那一出,他不禁猜測是不是段奇又給他下了絆子。

段淵從來不會跟他說半句段家的事情,但他冥冥之中就是有種感覺,所有人都在逼段淵。

段家的老頭子愈發掌控不了他,明裏暗裏幫襯着段奇搞制衡那一套。

段母是情人上位的續弦,能倚仗的自然也只有這個唯一的兒子,為了和原配留下來的大少大小姐争權奪勢,這些年少不得幫段淵張羅一個後臺硬的岳家增加砝碼。

更別說段氏大族的叔伯兄弟,哪一個不是豺狼虎豹。

“還好。”段淵面色平靜地收回杯子,自然地拿過一張紙巾揩了揩他的嘴角:“今天是合作方臨時有問題,平時沒有這麽忙。”

不想讓他太擔心,便問他:“游戲好玩嗎?新手柄手感怎麽樣?”

陸斯揚點點頭,或許是房間的燈光太過溫馨柔和,他難得露出了點平常沒有的柔軟笑意:“還行吧,關卡難度大了一點,道具使用的規則也沒有那麽傻、B了,手柄挺順手的。”

“那就好。”段淵點開不斷震動的手機,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點着杯沿:“我還要一些時間,要不要助理先送你過去,晚上我去接你?”

陸斯揚很少見他加班加到這麽晚,又想起今天下午段奇說的一番話,擡起頭問:“怎麽了?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啊?”

段淵見他一張小臉蹦得嚴肅,心裏十分受用,面上只是平靜道:“沒有,就是對方新發過來的幾個數據有點麻煩。”

“真的?”陸斯揚認為高貴冷豔地眼皮一撩,看在段淵眼裏卻像只撒嬌的貓。

段家水很深,段淵從來不讓他插手自己家烏煙瘴氣的事情,所以陸斯揚也從來不問,只能叫小陳偷偷去查。

“真的。”段淵黑眸沉沉,根本壓制不住伸出手去揉一揉他黑發蓬松的腦袋的沖動。

時針指向十點鐘,陳一帆終于忍不住打電話來催人。

陸斯揚正在下路撒歡騰不出雙手,按了外放。

陳一帆那邊喧嚣嘈雜,只聽見他一頓噼裏啪啦故意加大音量的喊話:“我說陸少,您到哪兒了?大夥兒可都問我陸氏是搬到五環了嗎?照我說就是搬到八環開外您也應該到了吧,要不要我叫人去接你啊?”

陸斯揚發亮的眼睛盯着超大高清屏幕上的戰況,語氣不滿:“陳一帆,你好吵。”

陳一帆:“……”一個熱血的女聲“doublekill”傳入電話中,陳一帆氣笑:“不是,這位少爺,你在開黑嗎?到哪兒了能不能給個準話?半個場子的人可都在等着您吶。”

“等我?”陸斯揚疑惑,長指飛舞:“等我做什麽?買單嗎?吃喝什麽的先記賬上,我在段淵公司,不是跟你說了段淵有事兒我們晚一點過去嘛?”

“卧槽!您這是‘晚一點’?大夥兒場子都給你熱好了,兄弟可提前跟你透露啊,今晚有驚喜,誰來誰知道,保管你滿意,你還等他幹嘛呀?”

雖然在場的有不少人想巴結段淵,但陳一帆總覺得有段淵在他們玩不開,陸斯揚也玩不開,道不同,何必相與為謀?不過這話他可是萬萬不敢在陸斯揚面前提的。

陸斯揚興趣缺缺,眼盯着戰況像貓兒盯着魚,心不在焉地随便尋了個借口敷衍道:“我沒車。”

陳一帆一拍大腿:“那還不好辦,我叫人、嗐!別了,我這就過去接你。”

陸斯揚不得不分神應付:“麻煩,別過來,我等他。”

在一旁聽電話的杜三就奇了怪了,幾瓶酒下肚,膽子也大了起來,搶過陳一帆的手機嚷嚷道:“嘿不是、陸哥,春宵難得,分秒必争可不是你教我們的?段淵是你爸還是你爺爺啊?讓您等那麽久他、他好意思嗎?他跟咱們又不是一路的,你等他不是特麽地浪費時間麽!”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誰跟誰“不是一路的”?、誰又在“浪費時間”?

不知情者的無心之言一根根針似的戳進陸斯揚的耳膜。

他倏然停下手中的動作,将手柄往地毯上一放,面色不耐,卻勾了勾嘴角,沖着手機冷聲道:“他是我祖宗,我不過去了,你們玩兒吧。”

說完幹淨利落地挂了電話,往地毯上一扔,全然不管那頭陳一帆的呼號:“喂喂喂兄弟他喝醉了你聽我……”

“嘟嘟嘟嘟……”陳一帆重重拍了一手杜三腦袋:“你他媽地喝傻了是吧,在他耳邊講那位閑話活不耐煩了?”

他也不喜歡段淵,每次見着都要頭皮發毛,他那麽多意見還不是得憋肚子裏,爛心底裏。

陸斯揚那家夥怎麽可能是段淵的對手,段氏掌門人手段多端陰險狡詐,什麽時候賣了他他還傻乎乎幫人數錢呢。

可這麽多年他也算是看出來了,陸斯揚自己可以千般萬般不待見段淵,鬧別扭發脾氣甩臉子都行,但別人在他耳邊稍微提一提就不行。

陸斯揚被他倆這麽一鬧也沒心情玩了,呆呆坐在原地發了會兒楞。

憑什麽他跟段淵就不是一路的?

是不是連不知情的旁人都覺得,即便只是做朋友,他們也太不相配?

可他的時間不拿來浪費喜歡這個人,也沒有什麽別的意義了。

“羊羊,再說一遍。”

一道霸道溫熱的聲音自頭頂落下來。

陸斯揚恍惚擡頭,發現段淵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了過來,正倚在門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那人雙手抱在胸前,兩條長腿随意支着,慵懶又随意,任是這般平常的一個動作由他來做,便是渾然天成的攝人心魂。

陸斯揚蒙然:“什麽?”

段淵的聲音低沉、醇厚,又富有磁性:“我是你的什麽?”一雙黑眸眼如深潭靜水,卻能把人的心神吸進深邃的漩渦裏去。

陸斯揚這才想起來他剛才聽電話按的是外放,撿起游戲手柄惱羞成怒道:“誰有設備誰就是我祖宗,有毛病嗎?”

段淵本來只是見他情緒忽然低落想逗逗他,可忽然瞧見他倏然紅起的耳尖,不禁愣了一瞬,微微眯起眼。

陸斯揚不自在,想趕他走:“你事情辦完了?”

段淵卻順勢跟他一塊坐在地毯上,西裝包裹的兩條長腿随意往前一伸,雙手撐在身後,修長的手指松了松領帶:“嗯,你要是想過去現……”

陸斯揚氣呼呼地打斷:“不去!”

說了不去就不去。

為表決心,陸斯揚按停了三番四次震動的手機,到最後索性直接關機。

他巴不得能單獨跟段淵呆一晚上。

段淵心裏像貓舔到了一點蜜,卻也疑惑地皺了皺兩道好看的墨眉:“怎麽這麽生氣?”

要說被不待見的人也是他吧,陳一帆杜三那幫纨扈看不慣他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了。

“沒生氣,”陸斯揚堅決否認,揚了揚游戲手柄:“你要玩嗎?咱們好像很久沒聯手了。”

段淵捕捉到對方眼神裏那一絲小心翼翼藏好的期待轉瞬即逝,不禁有些錯愕。

陸斯揚是很少露出這樣的表情的。

不知想到什麽,段淵沉默了幾秒,道:“好。”

段淵登陸好賬號,又說:“不過很久沒玩,手生,可能會坑你。”

陸斯揚撇撇嘴,毫不客氣:“那我肯定是會嫌棄你的呀。”

段淵低低悶笑了一聲。

段淵比陸斯揚大兩歲,但成績好跳過級,中學的時候經常陪小學雞陸斯揚打游戲,但上了大學以後就沒再怎麽碰過,後來接手了段氏就更擠不出這麽奢侈的時間,陸斯揚也開始和狐朋狗友混夜場、吃喝玩樂,不再像上學時候巴巴地來纏着他問升級的秘訣和通關的技巧。

游戲,像是那一把他們回到過去的小小鑰匙。

仿佛乘着這座時光飛船,他們就能回到以前。

雖然很久沒玩,但玩了幾局手感還是回來了一些,段淵又和以前一樣掌握了主動權。

“我搶了油桶,你放心進塔。”

“機場沒什麽問題,去吧,撿個盒。”

“直接過來,我在這邊,你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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