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高空

段淵輕輕翻開雜志的另一頁,擡起頭,疑惑道:“誰?”

陸斯揚眼睛盯着人物已經不動的游戲界面,手指還假裝動着,語氣放得自然随意:“剛剛走在你身邊跟你說話的那個。”

為了顯得不那麽突兀與刻意,他頓了一秒,加了句:“好像沒見過。”

段淵公司他經常去,上上下下未必都認得,但起碼臉熟。

不包括剛剛緊緊跟在段淵身後的男生,長相文氣幹淨,笑容彬彬有禮,昂貴莊重的西裝也沒能将他臉上的年輕和稚氣掩下去,像一株青蔥挺拔的青竹。

那股步步緊挨着段淵的乖巧勁兒和眉目間隐藏不好的欣喜,刺到陸斯揚了。

段淵擡起頭側過臉來,幽黑的目光凝在他頭頂,不甚在意地“啊”了一聲。

仿佛想起什麽好玩的事情,低笑了一下,沉沉的男音像一股電流竄進陸斯揚的耳朵。

“你不記得他了?”

段淵墨眉一擡,不笑時候顯得清冷的臉上無意中帶了點揶揄的神情。

陸斯揚擡眼就撞進了他的藏着笑意的眼睛。

陸斯揚把pad往沙發上一放,別過眼,下巴微微擡起:“……,我也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人都記着的。”像只頗帶傲氣的貓。

段淵氣定神閑地靠着後背,嘴角泛開一絲微不可察的笑意,長腿、交疊,長指若有似無的點着曲起的膝蓋,點點頭:“也是,你還問人家父親是不是急着托孤來着。”

“!”陸斯揚面色微頓。

是他?

陸斯揚立馬想起來了,是那天宴會上毫不掩飾向段淵表達崇濡之情的“學弟”。

“他怎麽來了?”陸斯揚譏諷地勾了勾唇角,身上頓時溢出一股連他本人也沒有發覺的酸味和戾氣:“他什麽時候成你公司的人了?”

段淵倒是沒在意,噙了一口陸斯揚給他買的咖啡,重新低下頭繼續翻看雜志一邊道:“陳總也受到了邀請,讓他跟我們一道。”最近兩家有項目上的合作,并且是段氏吃了惠利的大頭,這種小事面子上不好拂。

陸斯揚回頭剛好迎上不遠處對方張望過來視線,熱切、赤裸、不加掩飾,對方還朝他很輕地笑了笑,隔這麽遠也沒能阻擋那股明晃晃的挑釁意味。

哈?陸斯揚氣笑,一股悶氣湧上心态,他忽然“騰”一聲站起來,段淵馬上放下手裏的雜志,一把拽住他的手腕,兩道墨眉蹙起:“去哪兒?”

陸斯揚睜不脫:“手放開。”

他放下一堆亂七八糟的公事私事,冒着陸正祥罵他不幹正事的壓力來陪段淵出這個長差,原本以為只有他們兩個人。

段淵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那少年乖巧地朝他招了招手,段淵看着陸斯揚,平靜道:“你不喜歡就別理他,飛到之後會有人來接他。”

陸斯揚冷笑:“我說什麽了嗎?你這麽緊張幹什麽?”

“那你現在要去哪兒?”段淵揚了揚手表,提醒:“馬上就準備登機了。”

陸斯揚氣洶洶地甩開他的手:“登機了我也要去洗手間!”

段淵:“……,注意時間。”

段淵讓秘書給大家定了頭等艙,又專門給自己和陸斯揚兩個人定了個隔離機艙。

私人航班服務優質,設備齊全,兩張床,毯子、屏幕、臺桌和晚間燈,空間不算大,但并不顯得逼靨。

畢竟是要飛往另一個半球大洋彼岸的航程,他怕陸斯揚金貴的身體受不了。

也不知道這套金貴究竟是誰慣出來的。

上了飛機,段淵本來是看文件,中途被陸斯揚問了幾次游戲指南,索性把工作收好,拿過他的平板陪他一起玩。

陸斯揚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方才那點兒郁氣已經被段淵哄得差不多。

他有一點點近視,又不願意戴眼鏡,段淵手法快且利落,為了看清狙擊方向他只能越來越往段淵這邊靠。

不知不覺就湊到了人家的下巴旁邊。

偏當事人還不自知:“你槍法又進步了段淵。”

“居然能預測到二樓藏了人?”

“為什麽現在就能判斷到開始縮圈?”

段淵線條完美的下巴被他柔軟漆黑的短發掃得肌膚發軟,節骨分明的長指一頓,眸色漸漸深沉下去,直至變成一汪深不見底的潭水。

陸斯揚十分投入地擡起頭,搖搖他的手,輕輕抓着他的衣袖,示意游戲裏形式不妙:“你動啊。”

“!”

兩人距離極近,陸斯揚呼出的熱氣伴随着着急的語氣幾乎全部噴灑在他的頸間,順着衣領流進胸膛,在心口熱乎乎地化開。

段淵深吸一口氣,垂眉斂目,抿着薄唇,不動神色地将pad悄悄地更往自己身上挪一些。

陸斯揚果然人随機動,也跟着更往他的身上靠,段淵微微低下了頭。

那樣子,就像是,他輕輕地吻在了陸斯揚的發梢。

蔚藍的蒼穹,機翼穿梭過漂浮着的綿軟潔白的雲朵,放眼望去,底下是湛藍寬廣的海洋,一望無際的浩瀚。

三萬英尺的高空之上,段淵感到一種由衷的幸福和珍惜。

珍惜這一小段沒有人幹擾的時刻,珍惜這個因為游戲而忘了保持距離的陸斯揚,珍惜他偷偷收集到的陸斯揚發尖上的好聞的氣味,珍惜陸斯揚自然而然将手指搭在他手腕上的親昵。

仿佛只要飛機的速度夠快,時間就能靜止在這一個刻度。

再也不會有一個這樣的時刻。

當這座飛機降落到地球表面,就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時刻,也不會再有這樣一個願意呆在段淵懷裏的陸斯揚。

段淵勉力驅散想要将身前的人收攏入懷的欲望和沖動,保持着理智應對着游戲的關卡,下巴虛虛地擱在陸斯毛絨絨的腦袋上,低聲循循誘導:“你要注意聽二樓的房間。”

“這樣的醫藥箱能不要就不要了,不要舍近求遠。”

“奶隊友先保護好自己。”

大型網瘾兒童陸斯揚托着腮,搖頭晃腦地,時不時點點頭,時不時提問一兩句。

段淵硬邦邦的胸肌就堪堪貼在他的背後。

低低沉沉的聲音自胸腔裏發出,像低緩醉人的大提琴,那音符徐徐灌進了自己的耳朵,流進了心裏。

陸斯揚一瞬間晃了神,覺得西裝革履、坐姿都那麽優雅的段淵給他講游戲,可是下一秒放下手機他就馬上能直接上談判桌與人斡旋,這種反差……竟格外令人着迷。。

段淵長指反手敲了敲屏幕的版面:“認真聽。”

“啊?”陸斯揚一愣,“哦。”

段淵打完了這一局按下退出鍵:“是不是困了?”

“沒有啊,你繼續。”陸斯揚去點匹配。

段淵直接将平板收了起來:“不玩了,你睡一會兒休息一下眼睛。”

陸斯揚皺起眉,這麽寶貴的獨處時間怎麽能用來睡覺:“我不困!”

在這個問題上段淵不準備退讓:“那也不能再玩,對眼睛不好。”

陸斯揚完完全全縮回了自己的位置,段淵身前一空,溫度倏然一降,他忍住了想把人按回懷裏的沖動。

陸斯揚歪着頭,手撐着腦袋:“那我們要幹嘛?我真的不困。”

“我們,”段淵拿了張毯子披在他身上:“聊聊天吧。”

陸斯揚被一張棉質的毯子蓋住全身,只露出一個頭。

光透過機窗照射、進來,雲朵柔軟潔白,将他的臉映得發亮,兩瓣桃花眼收斂了攻擊性,像一只無害的小動物:“聊就聊呗,我覺得……”

段淵看着他,一雙黑如墨玉的眼睛很容易給人對方正在深情注視你的錯覺。

“覺得什麽?”他半天沒聽到下文,只好主動問,在有關于陸斯揚的一切事情上,他都願意主動。

陸斯揚扯着毯子的一角,下意識地将下巴往毯子裏縮了縮,聲音低了半個調,慢吞吞道:“覺得我們沒有以前好了。”

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這種這麽幼稚的話,上初中的陸斯揚都不會再說了。

更別提,成人的世界,有那麽多緘口不言,言不由衷。

段淵聞言一頓,眼裏是化不開的溫柔,嘴角卻又一絲苦笑,低聲道:“是我做得不好。”

他和陸斯揚之間是什麽時候開始有了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的?

大概是陸斯揚高中的時候,最需要關注和關懷的青少年時期。

他忙于股權的争奪,商場的博弈,權勢的傾軋,只想着盡最快的速度為周全陸斯揚打下鞏固的基礎。

畢竟,珍貴嬌軟的羔羊是要養在無風無雨寬廣肆意的草原上的。

可當他有一天終于在飯桌上發覺,陸斯揚的沉默和閃躲,才驚覺,陸斯揚已經不再跟他分享學校裏的事情……

小朋友終于,也有了自己的秘密。

所以,還是他不好。

陸斯揚看着對方黑如鴉羽的的眼睫微微垂斂,無端端散發出失落的氣息,他忙出言道:“哎,我不是那個意思。”

段淵坐姿松泛了一些,雙腿、交疊,一只手擱在扶把上撐着腦袋,一只手似有若無地拍着膝蓋,眼睛垂着望向地板:“那為什麽後來好多事情,都不再跟我說了?”

陸斯揚聞言一頓,正了正腦袋,不看他,別扭道:“我又不是小孩,總要有點自己的秘密。”

這樣嗎?

段淵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壓下眼角閃過的一絲不明的情緒,眼神看起來便又更黯然了幾分:“還是我做得不夠。”

“不是!”陸斯揚果然從毯子裏伸出一只手來,牽牽他平整沒有一絲褶皺的衣袖,表情認真又嚴肅:“段淵,我最後說一次。”

段淵側過臉看他,眼睛又黑又深,這種眼神,配上他那張英隽迷人的臉,顯少有人能招架得住。

陸斯揚神情堅定:“最後說一次,你不欠我。”

所以你沒有不好,也沒有做得不夠。

當初的事,也怪不到你頭上,這些年,你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

段淵不說話,陸斯揚有點着急地問:“你聽清楚了嗎?”

段淵眼底升騰起一絲氤氲了霧氣的缱绻和笑意:“好。”

他的羊羊從來都是那麽善良,明明都失去了最疼自己的親人,還是舍不得怪他,不希望他愧疚,也不許他困于過往的囹圄。

小小空間溫情缱绻的氣氛被手機的震動打破。

段淵劃開看了一眼又放回去,眼睫遮下的不耐沒有逃過陸斯揚的火眼金星。

“怎麽了?”

段淵不在意地搖搖頭:“是梁青林,沒什麽重要的事。”

那位被托孤的學弟啊。

陸斯揚不淡定了,歪歪斜斜半躺着的身子立馬“噌”地坐直。

薄涼又高傲的桃花眼裏的敵意完全不加收斂,語氣又兇又不耐煩:“他要幹嘛?怎麽那麽多事要找你。”

段淵覺得忽然豎着刺的刺猬有點好笑。

陸斯揚每每在這種時刻露出的防備和張牙舞爪令他心滿意足、感到安心。

陸斯揚對他,即便不是喜歡,那也是人類情感中極為在意的一種。這是他們之間的牽扯和羁絆,讓他們不至于在人流洪海中被沖散。

段淵毫不介意地将手機遞給他:“你自己看。”

陸斯揚掃了一眼信息心裏氣得燒火。

“學長,企劃書裏有一項我有不是很明白,想過去請教一下你,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現在大一的小孩就這麽心機了嗎?

簡簡單單一條簡訊就既彰顯了自己的好學刻苦和謙遜,還能趁機和段淵接觸相處。

陸斯揚看完懶懶散散将手機扔回段淵懷裏:“有病。”

段淵壓下嘴角抑制不住的弧度,在微信上打下一行字。

發送,再把手機放回陸斯揚手裏請他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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