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一半
他們等了差不多四十分鐘,所有的羊群才過完馬路,踩着羊皮靴的牧羊人揮了揮手中的鹿皮鞭子向他們示意。
還高歌了一曲不知道什麽語言的鄉謠以示答謝,随着傍晚的風傳到很遠的野間。
青黛之巅懸挂的落日被瓦藍色天際逐漸吞沒,天邊僅剩一絲微弱的餘晖。
開了吉普的照明燈,光束穿過草叢,沿着光線折射的軌跡,可以望見牧草随晚風搖擺起伏。
段淵撥了撥被風吹淩亂的頭發,跳下車繞到後備箱将車主準備好放在食品盒的三明治和牛奶拿出來,拆好,遞給陸斯揚:“先墊一墊。”
食品盒裏夾蛋和火腿的三明治只有一個,另外一份是硬邦邦的烤法棍。
進入洲際公路的便利店早已被游客掃蕩一空,只剩下這些。
B國人覺得這種烘焙食品耐保存,飽腹感又強,适合外出旅行,但明顯不讨好中國胃。
尤其是陸斯揚這種嬌貴的胃。
段淵不可能讓陸斯揚吃過于難消化的食物,自然而然就伸手選了那份法式烤棒。
陸斯揚接過烤得松軟焦皇的三明治,咬了一小口就沒再動,掰成兩半,分一半給段淵。
段淵推回去,揚了揚手中的法棍:“我吃這個。”
想起他挑食,怕三明治不合他的胃口,又随口問了一句:“不好吃?”
陸斯揚舌尖還留着麥香的一點甜:“好吃。”
段淵點點頭,語氣不可置疑:“自己吃完。”
“好吃,”陸斯揚水洗過的黑眸黯了一分,收回的手又落下:“我想讓你也試一試。”
段淵一怔。
陸斯揚身後是一大片瓦藍的天幕,青山遠黛薄霧迷離不真實,熹微暮色照得他那張靡麗豔絕的臉如水中月影,不可觸碰。
濕潤溫和的海洋性季風從大開的吉普車窗獵獵而過,風聲洶湧。
他的心髒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地撞了一下,他意味深長地看着對方,眯了眯眼,眼底蘊藏着一片溫柔的海洋。
他和陸斯揚都太了解彼此了。
他絕不會讓陸斯揚吃硬邦邦的法棍,想必陸斯揚也深知這一點,所以他連提都沒提要換過來。
不是要直接換過來,他只是說“我想讓你也嘗一嘗。”
好吃,所以我想讓你也嘗一嘗,這樣,段淵就能得到半個楓漿焦糖味的三明治。
段淵忽然意識到,陸斯揚看起來滿身是刺,尖銳又刻薄,但他的細膩和溫柔,從來都是別扭的。
你一旦剝開它的外衣,觸摸到內核,才知道那裏面會源源不斷流出濃稠的糖漿,一直甜到人身上、心裏的每一條紋絡。
他當然無法拒絕這份千回百轉的心思,接過那一半三明治,像安撫分享糖果遭到拒絕的小朋友一樣,輕聲道:“好,我試一試。”
天色漸漸降下來,四野空曠,萬物生靈已歲日落歸去,星河浩瀚,夜空裏滑過幾道流光的折痕,空氣中帶着濕潤的水汽和麥草的氣息。
長長的澄黃色光線裏有細小的浮游和吱蟲,牧草浮動,吉普狹小的空間。
段淵和陸斯揚一人拿着一半冷掉的三明治,像兩只在夜裏相互取暖的困獸栖息于天地間的一隅。
曠野晚幕,寂靜無聲,天地間只剩下他們。
陸斯揚唇邊偶爾沾上星點蛋黃屑,澄黃的蛋屑襯着嫣紅的唇色顯得格外鮮明。
他粉嫩的舌尖緩緩伸出來微微一卷,段淵眼睫一顫,眸色一寸寸沉了下去。
“羊羊,”風太大了,光線不明,男人聲音是喑啞的:“過來。”
腮幫還鼓着的陸斯揚懵然擡頭:“?”
段淵伸手掰過他的肩膀,緩緩俯下、身去,在陸斯揚一寸寸放大的瞳孔中,停在了兩人相距不到不到一公分的地方,呼吸相聞,陸斯揚沒來由地緊張。
即便是吉普車也不大,空間對于兩個成年男人剛剛夠而已。
那種沉甸甸的、如有實質的壓力讓他不能自如地換氣、呼吸,緊張到身體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嚣,手也不自覺地抓緊座椅的布藝墊子。
直到段淵溫涼幹燥的指腹由輕到重地擦過他那泛着水光的唇角。
末了,還微微用力地,按了按。
陸斯揚瞳心重重一顫,眼睫如振翅欲飛的蝴蝶。
但那電流般的觸覺,只一秒,就毫不留戀地離開。
段淵直起身子,撚了撚食指,面色沉定:“沾了一點面包屑。”
陸斯揚眼睛也不再眨,一動不動地看着他,音箱裏飄出的音符停止了,那首抒情又蕩漾的普魯士輕藍調唱到最後變成了一縷輕煙消散在黛青色的夜色中。
只有夜風拂過牧草簌簌的聲音和村莊裏吱吱的鳥鳴,更襯得車裏靜谧。
陸斯揚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仿佛是沒打算在自己嘴角邊是否真的沾了蛋黃這件事上質疑他。
卻在段淵的手将要徹底抽離他唇邊之際,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啪”地一聲扣住了對方的手腕,動作敏捷利落。
段淵不解。
陸斯揚垂着眼,不看他,輕聲道:“還有嗎?”
“你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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