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坦言
被子偶爾出現微微起伏,裹在裏面的人明顯沒有睡着。
段淵側過身,單手墊着腦袋,輕道:“我們聊聊?”
黑暗中,低沉的聲線在靜谧的夜裏顯得更為撥人。
可在陸斯揚耳裏,那聲音就像那只身審判席上的錘子,一聲一聲落在他的耳膜上。
嘲笑他的滑稽、控訴他的罪狀。
厚厚的被子裏沒有動靜,段淵伸手拍了拍他,肅聲道:“我知道你沒睡着。”
那團被子還是沒動,段淵把縮在被子裏的人拉出來。
陸斯揚掙紮,無意間被子一掀,段淵意外摸到一手冰冷的眼淚,貼着滾燙的面頰。
段淵愣住:“你……”
陸斯揚最要面子,無論心裏如何個千瘡百孔,表面都得光鮮亮麗,張揚傲人。
而此刻,他蜷縮着,以這樣狼狽示弱、滑稽可笑的姿态,呈現在他心裏最在意那個人面前。
陸斯揚瞪大眼睛,索性一動未動,就着這個小孩子彎腰抱住膝蓋的姿勢,冷冷地勾了勾唇,雙目放空:“你罵吧。”
段淵覺得心裏有一小塊地方以一種決絕且不可逆的方式碎裂開來,就像他和陸斯揚之間結成的不可名狀的羁絆,也在沿着一條不可見的裂縫越開越大。
随即心底湧上一陣密密麻麻的痛,針一樣大小,細膩又精準,再被一大片苦潮湧蓋,喘不上氣來。
段淵想,陸斯揚是真的狡猾,每次都知道他最痛的地方在哪裏,折磨自己,再痛到他身上。
在許多事情上,即便看上去先錯的是陸斯揚。
他也沒有辦法不偏袒,不包庇。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做的那麽多努力,不是為了在陸斯揚臉上看到這種表情的。
房間裏沒有開燈,但段淵就是把他絕望又倔強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甚至刻在心裏描摹了十遍、百遍。
這是為了讓自己記住,陸斯揚臉上,往後永遠也不能再出現這種表情。
那種放棄的表情,就好像,他心裏真的決定放掉了什麽一樣,雖然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
但放棄,總不是個好詞。
段淵在黑暗裏,垂眉斂目,暗自和自己發誓。
“羊羊。”
陸斯揚感受到背上有溫熱指尖的觸碰,顫巍巍地抖了抖身子,往後退去。
看到他這樣排斥自己的觸碰,段淵收回手,依舊側躺在和他保持一定距離的床側,問:“我為什麽要罵你?”
陸斯揚不出聲,一動不動地放空,段淵也不催他,靜靜地躺在他身邊,溫柔地注視着。
陸斯揚仿佛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段淵剛剛那句話的意思:“?”
段淵也不急,只是用不急不緩的聲音重複了一遍:“我為什麽要罵你?嗯?”
半夜山坡懸着的下彎月明晃晃的,皎潔的月光把那個低沉的尾音也照得缱绻勾人。
從段淵的角度往下看,陸斯揚垂着頭,額前飄着幾縷漆黑的額發。
平日裏美到淩厲張揚的臉此刻對着窗口,白慘慘一片,花瓣狀的眼角印着亮晶晶的淚痕,卷縮的姿勢看起來萬分乖順。
讓人忍不住去摟住那一把白皙的細腰,将整個人拖到懷裏抱着親着哄着。
段淵一忍再忍才沒有作出什麽出格的事來。
當事人卻沒有身處危險的自知,眉心緊緊皺着。
為什麽罵他?
因為他不喜歡梁青林就百般針對?
因為段淵從小到大對他百般照顧而他卻偷偷對段淵起了那種不可告人的心思?
因為他那點龌龊自私的心思被人戳破後就惱羞成怒掩蓋下別人的求救信號?
該狠的時候不夠狠,就顯得很蠢。
就像此刻的他,蠢透了。
段淵撚了撚食指,忍住想要伸手展平他眉心的手,有些事就要明明白白地說開,玩憋着的那套傷人傷己。
“你是小看你自己,還是小看我,還是……看輕了我們。”
明明語氣還是溫柔的,不過是聲音沉肅了幾分,但落到耳朵裏去,就隐隐多了幾分無奈和……失望。
果然,陸斯揚一聽到這話,猛然擡起頭來,解釋的聲音都微微地顫了起來:“不是,我……”
一聽這欲泣欲訴的聲音,段淵又立馬心疼得不行,連着被子一把将人卷過來,虛虛抱在懷裏。
他後悔了。
陸斯揚他還不知道嗎?最要面子的一個,而且,尤其是在他面前。
逼他做什麽呢?你想讓他說什麽呢?還是你想讓他哭?你想讓他傷心難過嗎?
那最後那些傷心難過也一定會反噬到他自己的身上,都這麽多年的經驗就不用再驗證一遍了吧。
被拖過來抱着,陸斯揚下意識地反抗掙紮。
段淵兩條肌肉線條內斂的手臂在他細致的腰上用力一收,像兩根鐵棒緊緊地将人箍在懷裏,兩條長腿也随之搭上來。
男人身形高大,手臂和軀幹都十分有力,身上帶着旅館裏桔梗花香氣的沐浴露味。
被子裏的人明顯在抖,段淵放松了一分,隔着一層被子抱着他,想要安撫他的情緒,像小時候一樣,輕輕地有一搭沒一搭地拍着被子,哄人。
陸斯揚還沒找回北來,不知道段淵這一時一樣的,到底生沒生氣。
段淵以前就很悶,長大以後話更少,也只有在他面前的時候會多說幾句,外頭那些人怕他怕得要死。
這個人就是這樣,溫柔對你好的時候,能溺死人,嚴肅起來殺伐決斷的氣勢,也能把人冷到吓死。
他不知道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情況,啊啊啊啊啊!早知道他就乖乖認個錯瞎矯情什麽呢,雖然被梁青林那種小婊、子戳破心裏秘密的當下是很慌張,但他絕不願看到段淵對他生氣。
雖然從小到大能把喜怒不形于色的段淵惹生氣的人也一直只有他。
陸斯揚試探地将手附上對方的袖子牽了牽手,也不說話。
段淵見懷裏的人不再劇烈掙紮,嘴角悄聲一彎,又迅速收起,聲音卻是理智到可以上談判桌的冷淡。
“羊羊,我以前說過什麽?”
陸斯揚隐隐感覺到周身萦繞的那股迫人的勢力,他看不到段淵的表情,只能看到男人上下滑動的喉結和線條冷峻的下巴。
但光聽着聲音就讓他感覺到壓力,即便拍在自己身上的動作卻很輕柔。
這不是平日裏哄着他慣着他順着他的段淵,這是仿佛要把什麽掰開了揉碎了的矯正過來的段淵。
陸斯揚捏着對方袖子的手指緊了幾分,指尖滲出一些白。
段淵在黑暗中敏感地察覺到了這個小動作,但他只是掃了一眼,沒理會,繼續提醒:“我把你從陸家帶回來的第一天。”
“你答應過我的。”
“不高興就直接說,不喜歡就告訴我。”
“這是我對你最基本、也是唯一的要求。”
陸斯揚聽得心酸。
想起小時候還住在段淵家那些可以放肆粘着他的、無憂無慮的時光,不自覺地就回到了小時候,被人嘲笑了、打架打輸了、或者根本不需要理由,只要是自己不高興就可以被阿淵哥哥抱在懷裏,自己把臉埋在對方的寬闊的肩膀,就可以不用面對這個殘酷又無聊的世界。
他仿佛瞬間變回了那個小小的陸斯揚。
段淵的熱騰騰的呼吸打在陸斯揚的臉側和耳尖,低沉喑啞的聲音自胸腔裏沉沉發出:“這些年我一直為了這個約定努力,你呢?”
“你做到了嗎?”
那聲音溫溫沉沉,不是刻意的溫柔,卻像夜半山腰的月光,冷清、很淡,徐徐傳到耳朵裏,卻令人沉溺。
可明明語氣卻還是嚴肅正經的:“你在飛機上說,你有自己的秘密,我尊重你的秘密。”
“但你也要尊重我對你的信任,你是一個什麽樣的人,需要我通過另外一個人的口裏去了解嗎?”
陸斯揚覺得慚愧,只能不斷地将腦袋在段淵的頸窩裏埋得更深,以此躲避對方盛滿真心和誠意的叩問。
段淵滿意地看着懷裏乖順的陸斯揚,嘴上卻是繼續狠狠地捏準陸斯揚的七寸打,低緩的音色像是注入了魔力,一字一句宛如石子投湖,落入陸斯揚的耳朵:“沒有任何人能在我這裏否定你。”
“即便是你自己,也不能。”
他甚至想說“我願意為你做的,遠遠不止這些,是你永遠都無法想象的地步,你根本不必有一丁點兒的害怕和猶疑,因為連我也不知道,面對你,我的邊界和底線在哪裏。”
但他還是忍住了,雖然他和陸斯揚似乎都能意識到,彼此之間的意義并不是朋友那麽簡單。
但這些話,聽上去更像是告白,他冒不起這個風險。
陸斯揚對他的意義,是不可以用他那點喜歡和愛來冒險的。
他寧願舍棄那點自私的喜歡和愛,也輸不起陸斯揚這個人從此消失在他的生命裏。
不可能的,他絕不。
陸斯揚安靜地聽完了段淵夜裏斷斷續續的低語,徹底地冷靜了下來,血液開始回暖,甚至開始沸騰,沸騰到幾乎有那麽一個瞬間想問出口“你對我這麽好是因為我媽救了一命還是……有那麽一點喜歡我?”
他再不懂感情也能感受到,段淵把他看得太重了,那種如有實質的感情也實在是太明顯了。
但到底是不是他想要的那一種?他問不出口。
從小他就隐隐意識到,段淵其實是個生性淡漠的人,說冷漠也不為過,在外人面前始終游刃有餘但始終客氣疏離,他彬彬有禮地朝你走過去,只需要輕輕松松地邁出一步,但別人想走向他,需要作出一百步的努力。
除非他自己願意。
陸斯揚拽緊被子,穩了穩心神。
可下一秒,他心底蠢蠢欲動的期待和呼之欲出的告白就被一盆水潑得稀巴涼:“羊羊,我希望你快樂,這也是你媽媽最後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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