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護短的爹爹

紅帳翻滾,那人的手輕輕地滑過了她的雙腿,引得人就似春風中的垂柳,克制不住地輕輕擺動,而後輕抽痙攣、雙腿間一熱——

“喲,小娘子,等婢給你擦洗一下身子,換上幹淨的尿布。”

柔緩的語調終于喚回了本名衛妩、現名還正在取、大文前長公主的意識,她心底一沉,只想繼續昏睡過去。

不知怎的,衛妩又夢到了前世裏的那人,心情難以平複,一時半刻竟連眼睛也不想睜開。

佳柔接過了嘉榮遞來的熱帕子,輕輕地擦拭着小娘子紅嫩的雙腿,一擡頭,方瞧見她還緊閉着雙眼,仿佛仍舊沉浸在香甜的睡夢之中,只是緊縮着的雙眉,莊肅的叫人不敢直視。

佳柔的心裏咯噔一跳,遂低垂了眼眉,手上的動作越發的輕柔起來。

嘉榮也探身朝床內瞧了一眼,嘻嘻笑着說:“小娘子今日睡得可真好!”

還待說些什麽的時候,瞧見了佳柔瞪過來的淩厲眼睛,不明所以,卻也噤了聲。

佳柔輕手輕腳地忙好了一切,這才立直了身子,瞥了嘉榮一眼,一個字也不曾吐露,自端起水盆,一絲動靜也無地出了屋子。

饒是嘉榮再不開竅,此時也琢磨出了今日的不同尋常來。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床榻之上仍像熟睡中的小娘子,吐了吐舌頭,蹑手蹑腳地緊跟着出門。一直走到院子中央,她才悄悄地嘆了口長氣,望着同樣滿臉愁容的佳柔,小聲地問:“不會吧?今日也不曾有什麽事情招惹上門。”

佳柔同嘉榮,另還有珈佩、頰茜,是裴三爺為女兒精心調教出來的四個大丫頭。佳柔人如其名,說話柔,動作柔,連笑起來都是一派柔柔之态,只是內裏卻是極有主見,她擡了擡眼皮,未動聲色:“別聲張,一會兒我悄悄回了三爺。”

看來小娘子的心情真的不佳!

難道是聽見小丫頭們議論了老太太那邊不願意給她辦周歲宴的事情?

嘉榮深覺不可思議,要知道小娘子差三天才滿一歲,旁的這麽大的孩子除了吃睡,哪裏會懂這些子俗事。

不過,她們的小娘子自是與其他人不同。不光伶俐,偏偏氣性還大,且生氣的時候并不像其他孩子那般大聲哭鬧。她只是不聲不響,眼睛都不會睜開一下,水不喝乳不吃,任誰勸都沒用。

算起來,小娘子也就生過兩次氣。一次是将将出生,被老太太抱去說要親自撫養,愣是兩天不吃不喝,急的三爺差點兒把老太太那邊的房子給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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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有一次就是百天的時候,老太太賜了個丫頭給三爺做妾,小娘子又是一天不吃不喝,直到三爺做主把那丫頭送到了侯爺那廂。

要不怎麽說女兒是娘的貼身小棉襖呢。感動的夫人一口一個“親乖”的叫,足足淌了一個時辰的眼淚,至此越發的看重小娘子。

至于三爺,別瞧着平時挺不着調,卻着實是個好父親,用他自己的話說“女兒就是父親上輩子的小情人,我對我乖女的愛至死不渝”。

唉,這回小娘子若是又氣着了,三爺定又是要去老太太那廂大鬧一場。鬧鬧也好,氣死那個偏心眼的老虔婆。

嘉榮想起了老太太氣急坐地大哭的撒潑模樣,一時不查竟呵呵笑出了聲,她趕緊捂住了嘴,伸長脖子聽着廂房裏的動靜。

廂房裏的衛妩若是知道嘉榮這般想,一定會呵呵——冷笑。她不吃不喝那兩回,不過是想起了前世裏自身的經歷,自是與這裴家無關。

其實認真說來,也還是有關的。

大文前長公主,怎麽想也想不到自己竟會轉世到了死對頭的家裏,甚至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自己轉世了還清晰地記着生前的種種。

什麽奈何橋,什麽孟婆湯,她見也不曾見着,只記得她打發心腹給那人開了城門,便是立在宮門之上。遠遠地瞧着那人騎着白馬,率着軍隊穿過了集善街,眼看直達宮門,想也未想,一躍而下,緊接着混混沌沌,再有意識的時候,她已經成了那人的心腹軍師——裴天舒的女兒。

那人,是她的驸馬,她心心念念愛慕着的男人。卻也是推翻了她衛家大業的人。

說他是亂臣賊子,可他比她那個皇帝弟弟強上不止百倍,乃是民心所向。

說他是仁義之君,可能是貼切的,但對她來講,說的好聽那叫愛江山不愛美人,說的難聽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想來這就是愛之深恨之切了。

至于她和裴家的那點兒恩怨,且不說裴家上下一心輔佐那人,就是那人假死之後出的那樁惱人的事情,就夠讓她咬牙切齒了。

那人假死,她心如死灰,她那荒唐的皇帝弟弟便四處搜羅了各種氣質的美男,一并二十名送進了她的公主府。

随後便有了她生性淫亂的傳聞,且有鼻子有眼。

“妾與陛下,雖男女有殊,俱托體先帝。陛下六宮萬數,而妾唯驸馬一人。事不均平,一何至此!”

外界相傳是她先對皇帝說了以上的話,皇帝才賞賜了二十名面首,其實她真真是冤枉的很。

她暗地裏使人查了那傳言的出處,就是來自裴家。

不過,那時她還念着那人的情分,知道他與裴家的老大一向交好,便不願意對裴家出手。且那時覺得沒了那人,名聲基于她就是一文不值的東西,索性也越發的荒唐。

帶着面首四處招搖,像這種事情她并沒有少做。閉着府門,歌舞升平,也是常事。就連近身的服侍,索性也換上了那些或稚嫩、或清秀的少年。

若說大文前長公主只有驸馬一個男人,一定會被人笑掉牙。

但這是事實。

叫衛妩自己說,其實她貴為長公主的一生全部都是笑話。

是以,她将出了娘胎,一發現自己居然變成了嬰孩,便打定了主意餓死自己。後來她發現自己居然生在了裴家,這才又緩了尋死的念頭,只一心想着裴家栽贓她淫亂的事情可還沒了呢,若是他們家出了個同樣淫亂的閨女——呵,光想想就覺得解氣。

她是懷着唯恐裴家不亂的心态認了要再活一次的事實。

也陰差陽錯,确實叫裴家大亂了一次。那一回,裴天舒将他老娘氣的厥了過去,她這才覺得裴家老三,也就是她現在的便宜爹,除了是個會搖扇子陰壞陰壞的軍師,也是個疼愛媳婦和孩子的頂天立地的男人。

算是對他稍有改觀,只是前塵未了,更沒在心裏将他當過自己的爹。

不曾想,她百天那回的貴妾事件,又讓她對裴天舒改了觀。

其實那回她不吃飯,純粹是被裴天舒的媳婦、楚氏的眼淚給煩的。婆婆給自己房裏塞了人,不敢反駁就算了,就會抱着她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眼淚、鼻水什麽的俱弄了她一身。

她的前世可是長公主,還是脾氣很壞的長公主,開口閉口就是“找死”“杖斃”之類的精貴人。可百日的時候,她就是個不會翻身的肉滾滾,一惱,也只能是兩頓沒有吃。

裴天舒得了信,并沒有被美妾迷了眼睛,二話沒說,就請了他二哥建信侯裴天恒喝酒,直接灌倒,又将他娘送來的小妾衣裳一剝,塞到了他二哥的懷裏。

第二天,侯夫人方氏打上了門,裴天舒就坐在那裏,眼皮都沒擡一下,只說了句:“嫂嫂自重。”又摸了摸擱在桌上的銀光劍。

方氏便直接偃旗息鼓,怎麽來的怎麽滾了回去。

至此,裴家的老太太和侯夫人方氏消停了兩百多日,而今好了傷疤忘了疼,這就又想作了。

辦不辦周日宴,堂堂的長公主大人一點兒都不在乎,這天地之間能叫她在乎的無非就是那人了。

那人現在已經登頂,區區不到兩年的時間,已經将大文打理的井井有條,堪稱明君。更是對自己苛責到了頂點,聽說他的後宮只有一妃,號賢。得才具備且雍容華貴,不僅提議廢除了民間和個人不能藏書的挾書律,還勤儉有德只着布衣,說她母儀天下也并不是不配。想來那個妃子就是他那溫婉善良的表妹了……

衛妩正在沉思,忽然一雙手将她輕輕地抱起。

“小娘子,你瞧下了幾天的雨終于晴天了。”嘉榮輕聲細語地說着,她心裏頭雖想着小娘子絕食可以叫三爺去老太太那裏鬧個夠,但又着實心疼的緊,便想着自己好好哄哄,且先看看會不會有成效。

只是衛妩仍舊緊閉了眼睛。——本宮不想看。

“小娘子,婢給你唱個小調聽聽。”——本宮不想聽。

“……春風動春心,流目矚山林。山林多奇采,陽鳥吐清音。……”

不過才十歲的小丫頭,就曉得什麽春風和春心了。女人吶,似乎天生的都是情種。女人兒女情長、相夫教子,那就是本分。男人若是兒女情長了,那便不算真男人了。

世人皆是這般認為,大文前長公主也是這樣認為的,而如今的衛妩若是聽見這樣的論調,卻只想呵呵一笑。

在咿咿呀呀、吐詞不清的小調中拯救了衛妩的是裴天舒并着楚氏,這時候出現足以證明他們絕對是親生的。

還有好幾個丫頭婆子也跟着走了進來,打頭的便是佳柔。她略顯不安地瞪了瞪嘉榮,只覺這個丫頭膽子越來越大了,小娘子高興的時候還不喜人抱着,更何況現今不高興的時候呢。

可是三爺和夫人都在,她也不敢有所造次,捧了溫熱的羊乳擱在桌上,便去取小娘子吃飯用的圍布了。

“毋金玉爾音,而有遐心。爹爹想了這許久,還是覺得金玉這個名字最好。”說話的自然是她的便宜老爹裴天舒。她這爹雖然便宜,卻長相極佳,端的是舉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也就是對着她的時候稍微不那麽高傲一些。

金玉寓意珍貴和美好,第一個孩子總是會珍視一些。其實一個名字不管好壞,都意味着徹底剪斷了過去的牽絆。

衛妩終于睜開了眼睛,看了裴天舒半天,半聲不響。

她那病弱西子的娘一臉的欣喜顏色,從嘉榮懷裏抱過了她,略顯激動地說:“金玉,這是爹爹寶貝你哩。”而後一臉崇拜地望着自家夫君。

對她這個便宜娘,衛妩真沒什麽好說的。宜陽楚氏,百年大家,書香門第,教養出來的女兒自然是端莊淑女,只是過于綿軟了一些。

裴天舒給了自家媳婦一個璀璨的笑容,而後握了握她的手,這才熟練地抱過了女兒,柔聲道:“你身子還在調養,還是少抱她。”

楚氏今年一十八歲,正是青蔥靓麗的好時節,雖因着生女略有虧損,嬌弱一些,可是已經調養了将近一年,加上夫婿體貼,房中并無妾室,日子過得和美,面上的顏色一向是紅白相宜。此時又因着夫婿的體貼鬧了個大紅臉,雙頰間的顏色竟比那紅透的果子還要好看。

她嗔怒地瞪了他一眼。

房中幾個有臉面的丫頭婆子,皆捂着嘴在偷笑。

裴天舒不以為然,抱着自個兒前世的小情人走到了窗邊,指着滿園的俏麗牡丹,悄聲說:“金玉放心,爹爹斷不會委屈了你。”

衛妩,不,現在叫裴金玉了。她癔症了一下,才想起來這是在說周日宴的事情。她并不感興趣,還是沒什麽表示,只是順着裴天舒手指的方向,瞧見了一株盛開着的魏紫,随風搖曳,秀麗中不乏端莊,這般風姿也只有這牡丹花後才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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