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祭酒夫人帶着女婿一家來到她表姑家的時候,宰相夫人和她太子妃女兒,還有本身是個意外的宜陽公主林煥,已經到了多時。

大家的身份也都差不離,原本嘴上行了禮,就算完了,可以各找各的交際圈去了。

可太子妃是帶着氣來的呀,上下将裴金玉一打量,頓時心驚。長公主——她,長的還真好看。白淨的小臉上面唇紅齒白,一雙如勾畫出來的精致眉目顧盼生花,端的是仙姿玉色,賽過芙蓉出水。

太子妃咬碎了銀牙,暗道一聲:怪不得。這還沒真正長開呢,若遲個幾年再看,恐怕映襯的她們一幹人等再無活路。

這就更加堅定地要沒事找事了,最好能一舉壞透了她的名聲,使得她不敢見人了才好。

女兒家立于世,最重要的就是這名聲了。太子妃的心思,不可謂不毒。可她爹說過,進了皇家的門,最大的忌諱就是不狠毒。你不害人,終會被人害死,尤其是對那些可能擋在跟前的絆腳石,你不奮力将其除去,終有一天其會讓你摔得粉身碎骨。

貴客已到齊,八十歲的老壽星,精神抖擻,朗聲道了一句:“老身今日托大,坐在這最上首,太子妃、忠義王妃和長公主坐于老身之下,還請莫怪莫怪!”

太子妃嬌笑道:“老壽星無需多禮。”

忠義王妃楚氏也道:“姑婆今日最大。”

輪到裴金玉了,她往楚氏的旁邊一站,開始裝小。

哪兒有人真敢讓她站啊,趕緊在楚氏和祭酒夫人之間加了個毯氈。坐慣了自家凳子的裴金玉表示,還不如站着哩。

其他人也開始了餐前的客套和寒暄。

跪坐于對面的太子妃盈盈笑問:“長公主妹妹平日在家作何消遣?”

沒有預料到會有人和她說話的裴金玉,大感意外,瞧了太子妃一眼,才道:“也不做什麽,就是玩兒呗。”

楚氏心道,傻孩子,就是真玩,也不敢這麽答啊。遂補充道:“她啊,最喜歡的地方就是她爹的書房和琴房。”

太子妃便道:“原來妹妹也是性情中人。不知妹妹都喜歡彈什麽曲、讀什麽書?《女戒》《女則》《列女傳》,都可曾讀過?我像妹妹這麽大的時候,已經将此背的滾瓜爛熟。咱們女子嘛,四書五經淺讀即可,像《女戒》這樣的書,卻是要日日翻閱,時時品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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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宜陽公主陰陽怪氣地道:“咱們的長公主自是不與旁人一樣的。”

太子妃也怪笑一下:“宜陽妹妹說的什麽話,長公主妹妹怎麽會不同我們一樣,長公主妹妹可是先帝的義女哩。”那個“義”字咬的極重,仿佛唯恐別人不知。

這就仿若當年被人說嫡出嫡的不正一般。祭酒夫人氣的手指發抖,又心疼自己的外孫女受辱,正欲出言。

裴金玉冷不丁将茶奉到了她的面前,“外祖母,請用茶。”轉而又給楚氏奉了一盞:“母親,用茶。”随帶給了她們兩記安心的示意眼神。

裴金玉只覺好笑,她就說嘛,她明明是個沒人緣的,怎麽今日突然就變了樣,敢情是為了奚落于她。

不過,她倒是覺得她們沒有說錯,她怎麽可能和她們一樣。如她上一世跋扈的那麽沒有道理,也從不會與黃口為難。她們還真是沒品到了極點。

太子妃覺得自己揮出的一拳,就好似打在了棉花之上,調整了一下想要跳腳的心情,故意驚訝又道:“難道長公主妹妹連《女戒》《女則》都不曾讀過,這怎麽能行。怎麽說你都是長公主,能得此封號,全賴先帝擡愛。先帝既然擡愛于你,你就要當起長公主的責任,做好天下少女的楷模。德行就是咱們女子必修的功課,你若是德行不佳,先帝會很心痛的。”

堂中,因着太子妃的這番言論,大家都噤了聲,快速交換着眼神,然後緊盯着這廂。也許是害怕,也許是期待,要是碰見像她爹那樣無良的,說不定還會下賭注,就賭太子妃和長公主會不會掐起來。

先不論到底是太子妃更尊貴,還是長公主更貴重。單論人數來說,太子妃那邊還有宜陽公主助陣呢,貌似贏得可能性更大。

看,長公主已經羞愧難言了。

難道林青巒半夜爬過她家窗戶,告訴她了他很心痛!太子妃的最後一句話,差點兒沒讓裴金玉失聲大笑。

她吐的一手好槽,低垂了頭,忽地看見不知誰家女眷帶來的一只純白色的小貓。

她不動聲色地摸了一把瓜子在手,不顧衆人驚奇的眼神,一粒一粒剝開,引得那小貓“喵嗚喵嗚”叫着上前。

太子妃的眼睛都快驚掉了,她又不是代王那個傻子,怎麽會聽不懂自己說的話。排除了這種可能,那就是自己被藐視了。

太子妃掃向了自己的好搭檔,宜陽公主會意,立馬叫嚣道:“裴金玉,你還真是大膽,仰仗着長公主的身份從不把我看在眼裏就算了,竟連太子妃你也看不上!怎麽說,你也得叫她一聲嫂嫂。”

太子妃假意勸阻:“宜陽妹妹,快別這樣說。長公主是忠義王的女兒,太子一向敬重忠義王。長公主若真是叫我一聲嫂嫂,我也是不敢當的。”這話就是在說,長公主的後臺是忠義王,忠義王比皇帝的譜還要大。

坑她就算了,還帶上她爹。她爹要是個沒本事的,單憑太子妃剛才的那一句話,皇帝都不知道會怎麽發落裴家。

裴金玉隐隐有了怒氣,将最後一粒瓜子喂到了小貓的嘴裏,這才擡頭将對面的兩人看定,淡淡地道:“本宮有說過沒讀過《女則》《女戒》,還有《列女傳》和《霍氏規範》嗎?”

死丫頭居然敢在她的面前稱“本宮”!太子妃氣了個仰倒,又噎了個半死,她不能說自己說的不是她是否讀過那些書,而是在說她德行欠佳。

重點是說她德行欠佳,也得舉例說明不是。

她想了又想,終于讓她給想到了。

“我觀長公主妹妹很喜愛小貓,那就養一只小貓多好,為何偏偏要養那猛虎,委實有失婦德。再者,老虎要是咬了人,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到時,父皇就是再不忍苛責于你,也不能不顧刑法章則。妹妹,且聽我一勸,好自為之。”

太子妃覺得自己的這番話占據了道德的最高點,端的是大義凜然。

一旁的宜陽公主也覺得她說的很好,得意地鄙視着對面的裴金玉。

裴金玉煩透了,對着她們忽地一笑,用稚氣的聲音甜甜地道:“我養的老虎很聽話,沒有我的命令它從不會傷人。再者,就算哪天……譬如太子妃或者宜陽姐姐惹惱了我,我就是放虎傷了你們,皇帝也不會治我的罪。”

宜陽公主對于她這種無知無畏的自信,表示嗤之以鼻,嗆聲:“天子犯法都與庶民同罪,你以為你是誰?”

裴金玉突然凝住了臉上的笑,一字一句道:“我是先帝親封的武陵長公主,難道宜陽公主不知,難道太子妃不知?我有先帝欽賜的免死金牌,太子妃不曾聽說就算了,難道宜陽公主也不曾聽說?對了,你們一定更不知道先帝賜我免死金牌的時候,還說過什麽。先帝說了,別人的免死金牌用過一次就作廢了,我的可以用很多很多次,沒有限制。”

別說是太子妃和宜陽公主了,連楚氏都懵了,什麽免死金牌,沒聽說過啊!

這時,就聽太子妃失态道:“怎麽可能?”

宜陽公主就鬼叫:“你騙鬼呢!”

對,騙的就是你。裴金玉一本正經地說:“我替先帝找到了傳國玉玺,先帝自然喜悅非常,你們若不相信,大可去問今上。所以……”

裴金玉突然就此打住,用一雙不笑也含笑的眼睛看着太子妃和宜陽公主,看的她們惶恐不安,看的她們只覺她的眼睛好似在說“就是打死了你們,我也不用抵命。”

宜陽公主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強撐道:“可笑,你要是敢傷了我,父皇一定不會輕饒你。”

太子妃本也想說,“你要是敢傷了我,太子也不會輕饒你”。卻忽地被她娘一拉,生生咽下了想要脫口而出的話。

宰相夫人見識多,方才她女兒占了先機,她一直看戲,如今她女兒的戲已經唱不下去了,她自是不能看着女兒出醜。

她呵呵笑道:“長公主真是同你外祖母幼時一般!”

裴金玉不置可否,冷冷地又瞥了一眼她們的神色,轉而同祭酒夫人撒嬌,“外祖母,壽已經祝過了,咱們這就回吧。”

祭酒夫人的心情很微妙,從先前的憤怒,到如今的好爽好爽,所歷經的過程實在是驚心動魄,這會兒還沒回神呢,怔怔道:“席還未開……你父親那裏……”

“無妨,我去說。”裴金玉誰也不理,爬起來,就往接待男賓的前院去了。

話說,劉家雖也算世族大家,可這幾年族中人丁不旺,就沒出過一個高官,倒是有幾個娘子嫁的不錯。

是以,男賓裏頭最大的就是忠義王裴天舒了。

劉家不敢怠慢,動作倒快,前院已經開了席。

裴天舒這才剛端了酒杯,就見他女兒站在門口,招手喚他。

裴天舒道:“金玉,你不好好地跟你娘呆在一處,怎地到這兒來了?”

衆人一聽忠義王喚這小娘子金玉,放筷子的放筷子,放酒盞的放酒盞,趕緊行禮。

裴金玉也不多說其他的,只站在門口“怯怯”道:“父王,咱回吧!”

這連父王都叫上了,得出了多大的事兒啊。

裴金玉表示,是的是的,事兒還挺大的,需要趕緊馬上想對策。

裴天舒還只當是她被人怠慢,當即扔了酒盞,不顧衆人面面相觑,冷哼一聲,擡腳就走了。

******

一回到家,裴金玉就被她爹給教育了。

這孩子,不教育不行啊,什麽免死金牌,他怎麽不知道呢?

裴金玉無所謂地表示,不知道,爹你就去造一個呗。

我去,這熊孩子當他是造假工廠,想造什麽都能造?

裴天舒撓頭道:“你說你怎麽這麽膽大包天呢?”

裴金玉撇嘴:“怕什麽,先帝又不會自己跳出來說免死金牌是假的。”

可是既然先帝發了一個這麽拉風的金牌給你,總得有個見證不是,見證是誰啊?裴天舒無力吼道:“你當皇帝身邊的左右史官都是吃白飯的!”

左右史官到底是不是吃白飯的,裴金玉知道的很清楚。可那些自以為是的女人有多讨厭,她更清楚,若一次不能将她們吓得死死的,等她們恢複了元氣卷土重來,煩惱将會無盡頭。

裴金玉忽視了她爹的熊熊怒火,看着她爹一個勁地笑,等笑的她爹覺得自己氣也不是樂也不是的時候,她才開口道:“裴筝說了,先帝臨死之前給了他一樣東西,是讓他等我出嫁之時給我添妝,也不枉認我作義女一場,且給的是什麽東西并不曾記錄在案。”

所以,那到底是什麽東西都無所謂。重點是——“爹,你一定有辦法。”

裴天舒:“……”女兒能換嗎?求換個乖巧聽話不惹事的。

******

裴天舒在那兒絞盡腦汁造假的時候,皇帝也在納悶呢。

因為裴金玉說的那番話真的不能再真,皇帝不疑有他,只心想着,他皇兄最後是不是病糊塗了,給個金牌免死就算了,還特麽的不計次數,頭一回聽說啊。

簡直慷慨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

皇帝表示不理解,可又不能給他皇兄刨出來問問“哥,你當時是怎麽想的啊”!

百思不得其解的皇帝很煩惱。

一旁小心翼翼伺候着的春寶是同皇帝一起聽完了探子的彙報,瞧了瞧皇帝緊緊擰着的眉,開口道:“皇上,我師父寶光一直伺候在先帝跟前,不如……先将他招來問問,再遣左右史官好生查證。”

皇帝點頭應允。

因着寶光是先帝林青巒的心腹,不大會受今上的重用那是理所應當。寶光在領閑職養老之前,暗地裏推了春寶一把,也算是給自己留了條後路。

他很快就到了乾元殿中,聽春寶替皇帝将來龍去脈道出,沉吟片刻道:“先帝曾交給中常侍裴筝一樣東西,說是讓他給長公主送去。至于是什麽東西,別說老奴不知,就是連左右史亦不知。”

這麽神秘,皇帝一聽更頭大了。

又發了個密诏,要見中常侍裴筝。

幸好,裴天舒的手腳夠快。裴筝帶了塊巴掌大小的青黛石,于夜避開了衆人,偷偷進了皇宮。

還不等皇帝發問,裴筝就雙手奉上了青黛石,“奴才将先帝賜給長公主的免死牌盜出,請皇上過目。”

說好的金牌,怎麽成了石頭?

皇帝疑惑地接過了那青黛石,仔細一看,此石正面色澤均勻無裂紋,質地細膩無金星,宛若衆星麗于天,好似有些面熟。待倒過來看背面,只見背面刻有一龍飛鳳舞的草書“林”,當即倒抽一口涼氣。

道啓五年一月,太倉山下顯佛旨,從天而降無數青黛石,各上書“林、氏、取、而、代、之”。

二月初一,林青巒于武陵起兵,以尊天旨。

這一塊,赫赫然就是……當年由他親手雕刻而成。怪不得TMD這麽面熟。

皇帝一語不發,将青黛石交還給裴筝。

這就是默然的意思了。

第二日,實在拗不過太子妃的太子林淺之,小心翼翼地同他父皇打聽長公主免死金牌之事。

皇帝大怒,将其一腳踹出了乾元殿。太子不顧儀态,拍拍屁股就跑,跑出了老遠,似乎還能聽到他皇帝爹的咆哮聲,那叫一個震耳欲聾。

于是,很多人都知道了長公主有一塊拉風到了極點的免死金牌。

這就傳遞了一個信息——哎喲,知道嗎,知道嗎,惹誰都不能惹到武陵長公主。被打死了,都沒法去伸冤。

代王夢了許久,已經夢完了林青巒的一生,壓根兒就不曾夢到免死金牌這一段啊,後知後覺地了悟了。

然後又後知後覺地知道了山頃就是他大伯林青巒的字。

至此,再見裴金玉之時,總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感覺。

******

不久,就是春天到來。

離裴金玉九歲的生辰還有一個月之時,代王從早上就進了宮,愣是賴在皇帝的跟前,怎麽都不肯離開。

快到日落關閉宮門的時間,皇帝終于忍不住了,嘆口氣道:“她都已經有了世間最珍貴的免死牌了,你還在挖空了心思搶朕的寶貝送給她,朕還是你二伯嗎?”

代王耷拉着眼睛,擺出了一副可憐兮兮的姿态:“二伯,話不能這麽說,那免死牌又不是我給妹妹的,怎能代表我的心意!”

皇帝又是一聲長嘆,無奈道:“去去去,傳朕的旨意,打開了庫房,代王瞧上了什麽,就讓他拿走什麽,無需來報。”

代王連叫了幾聲“好二伯”,跟着春寶頭也不回地走了。

皇帝幽怨地立在案前,心道,不幸中的萬幸,幸好裴金玉是個小女娘。若她是個男兒,單單一個免死牌,她便不能夠再活。

代王也不是個貪心的,揣摩了裴金玉的心思,千挑萬選了兩樣東西,準備拿到乾元殿裏跟他二伯顯擺顯擺。

皇帝說的是拿了什麽都無需跟他禀報,可是若拿完了就走,什麽表示都沒有,還能有下一回嗎!

此時,天已全黑,乾元殿外懸挂着的宮燈随着夜風擺動,時暗時亮。不知為何,代王的心裏頓生一種不好的預感。

他不經人通傳,闖進了殿中。

只見殿裏有美人無數,跳着時興的北方拂舞。腰似細柳,腿似竹,眼似秋波橫,眉如青山黛。

一邊飲酒,一邊看舞的皇帝正欲問他,怎還不出宮去。

代王警惕地走上前,忽地一個飛撲,将他從寶座上推落。

只聽“叮叮”幾聲,回頭一看,皇帝将才坐過的地方,赫赫然插着幾只短箭。

本還在舞蹈着的美人,陡然化身為修羅客。

春寶急呼:“有刺客。”

殿外的侍衛急忙趕到,一片腥風血雨,就下在了乾元殿裏。

代王護在皇帝的跟前,寸步不離,且戰且退,神勇無比。

直到禁軍趕到,最後生擒美人一名,其餘不是死在禁軍劍下,便是自知無路可逃,随即畏罪自殺。

皇帝大怒,“要不是有代王,朕早就成了她們的箭下魂。一群飯桶,還不去給朕徹查。”

是誰獻的美人,又是誰提議的看歌舞,還有今日當班的侍衛是誰,統統都要查個一清二楚。

皇帝好容易才平息下怒火,稍顯狼狽地落座在刀痕箭傷累累的寶座之上,看了看代王,只覺欣慰,“阿錾,朕要賞你,要重重的賞。”

可是要賞什麽呢?

金銀珠寶,不稀罕。

奇珍異石,沒多大用。

不如也學他皇兄賞一塊免死金牌,還不限次數吧。

反正他侄兒傻啊,傻子不會擁兵自重,傻子不會舉兵造反。

想到此,皇帝又讓春寶添上了一句話,“此金牌只限代王一人使用,不得用于傳承。”

未出半月,整個洛陽城的小孩都會唱了,“金牌好,金牌好,金牌不是傳家寶。”

裴天舒總結:皇帝如此用心,也委實太難為他了。PS皇帝這職業,真不是人幹的啊!

所以他當時就跟他大哥說了,這活兒咱幹不了,還是保姓林的上臺,咱跟着享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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