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原是

梁懷石的府邸與長春院只相隔三條街巷,位于朱雀大街,阿七來廣陵城九年有餘,一次都未曾來過這裏。趙明朗給的寒冰銀針,此刻正妥帖地藏在自己的袖子中。

三條街巷相隔的道路并不遠,阿七卻足足走了兩個時辰,每往前踏近一步,他嗅到的死亡氣息就越濃,內心的不安膽戰就越大。

終于到了宰相府,阿七不識字本不确定,但看這府裏正在操辦着熱鬧事,又詢問過對面賣糖葫蘆的小販,真真是宰相府。

阿七在門口蕩了許久,人來人往的,好幾次內心閃過就此離去的念頭,他還是怕的,特別是看見那扇朱紅色的大門,就像一道血盆大口要把自己吸進去一般。終于,阿七還是走了上前。

“去去去,不長眼睛啊,這裏可是宰相府。”

阿七小聲恭敬地答道,“小的是來找梁大公子的,煩請爺兒去通報一聲,小的叫阿七,梁大公子曉得的。”

看門的仆人眼睛咕嚕打量了一番,寒碜窮酸樣兒,不像認得大公子的人,想了想,最後還是進去通報了一聲。阿七等了一會兒,那人就奔了出來,笑臉相迎,直說請阿七進去。

這梁府真是氣派,剛剛在府外已經震驚了一把,這會兒進到裏面轉了一圈,僅憑阿七的見識,都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這旖旎的奢華。七繞八轉,終于被仆人帶到了梁如風面前,隔絕了前廳的喧雜,這裏應該是梁如風的住處。

“梁公子,我們家公子讓我給您傳幾句話。”

梁如風挑眉,嘴角微翹,心情似乎不錯,“他說了什麽?”

阿七小心謹慎答道,“伶公子說您有好些日子沒去了,他心裏記挂着您呢。”

顯然這話對梁如風很是受用,他難得跟阿七多說幾句,“回去告訴他,我今天夜裏接他去別院。”

“好,小的替我家公子謝謝梁公子了。”

梁如風随即對着領路的仆人說,“元寶,你帶着他出去,別被我爹撞見了。”

阿七笑笑跟着那個元寶走,臉上平靜無瀾,內心卻湧動着驚濤駭浪,“大哥,今天府上有什麽喜事啊,這麽的熱鬧。”

“今兒是我們老爺的五十大壽,這來祝壽的人可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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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件可樂的大喜事,梁宰相的壽宴不知是何等的氣派,小的還真想偷偷瞄上一眼。”

元寶滿臉的得意,“那是,我們老爺可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下,這東城王朝誰見了不得下跪巴結着,行了,帶你去漲漲見識,只許瞥一眼。”

阿七連忙點頭道謝,腿下的步伐略顯沉重。

離去正廳還有段距離,元寶的興致不錯,一張嘴兜不住底,齊刷刷地迸出不少,“本來今天我們三小姐也要來的,不過今兒宮裏人來捎信,說是三小姐身子不适。我們三小姐知道是誰嗎?就是當朝的皇貴妃娘娘,不知道吧。”

阿七假意很是驚訝,心裏卻在盤算着一會兒與梁懷石的距離是否近,袖中的銀針能否準确刺入,還有,自己是不是真的會死……不免有些緊張,握成拳頭的手有些出汗。

不知不覺,元寶呼了一聲,“到了!瞧見了吧。”手一指,“中間那個說話的就是我們老爺。”

阿七順着元寶的手望去,是一位身着紫色華服的中年男子,瞧着周圍人的簇擁,應該就是梁懷石。

“元寶大哥,小的還真是頭一次見這樣的大場面。”

“見着了趕緊走,可別讓我為難了,大少爺吩咐不能讓老爺看到你。”

說時遲那時快,阿七倏的奔到前面,元寶沒反應過來,也不敢大聲喊叫,阿七伸出了右手,啓動了機關,對準梁懷石……

後來,全亂了,大家奔着嚷着,只有那個紫衣中年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嘴角滲出鮮紅的血,眼睛都沒阖上。得意了一世,銀針刺入胸口的那一霎那,或許都沒想通,自己怎的死了?

阿七恍惚間,仿佛看見了安容,他正站在梁懷石旁邊對着自己笑,心裏湧上陣陣酸澀,阿七也對着他笑了起來,沒心沒肺的相公,我都要死了,你還笑……

平化十三年,宰相梁懷石在府中被刺殺,梁貴妃聞得父死的噩耗,病情更是加重,平宣帝心疼愛妃,擇日派遣刑部尚書李桂明徹查此事。

這李桂明屬于“反梁”的一派,與太子太傅沈居正交情頗深。聞得此等消息,心下當即就是一驚,鬥了十多年,這人居然就這麽死了,難以置信,可這是皇上親下的口谕,顯然錯不了,然後心裏是一陣激動的狂喜。

梁懷石死的消息不胫而走,安容也知曉了,大仇得報,他的心中陡然空出了一塊地,那麽多年壓在這裏頭的大石頭全部碾成石沫,飛灰湮滅。

安容從抽屜裏掏出那兩瓣玉,指腹摩挲,冰涼滑膩的觸感,真真實實提醒着自己,梁懷石真的死了,接下來還有許多事等着他做,他盼着,梁府抄家沒落的那天……

從下午一直等到戌時,都沒見到阿七的人影,那兩件喜服還齊整整地疊放在床榻上,安容走過去,倚在床頭,盯着那兩件衣服看得出神,周圍都悄然寂靜,半點聲音沒有。良久,安容長袖一揮,喜服拂落在地,“騙子!”伴随着自己胸口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這個夜似乎格外的長。

他最終還是信了自己的猜想,一個人沖出了屋子,經過大堂,人叢擦身間,滿是驚豔、或臆想的嘴臉,當然還有梅姨那張疑窦頓生的神色。

可是,站在平康裏那條道上,周圍燈紅酒綠,莺莺燕燕,安容才發覺,自己竟無處可尋那個騙子。

無路可走,安容去了趟梁府,大門緊閉,府前還懸挂着紅燈籠,裏頭隐隐約約可聽見嘈雜的聲響,紅事變白事,這梁府裏的人此時一定亂成一鍋粥。十月中旬的廣陵城,夜裏的風略微寒人心骨,安容在寒風裏呆了一個時辰,最後還是叩起了那扇紅色朱門。

開門的小厮早已心力交瘁,府裏攤上這等事,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前前後後忙活了一整天,實在沒有氣力來理會這個深夜敲門的陌生人,話語裏稍有不耐煩,“走走走,趕緊走。”

“我是來找梁大公子的。”

小厮已經極其不耐煩,嘴裏的唾罵聲正欲脫口而出時,卻看清了安容的面容,驚豔了一番,生生憋回了口中的話,轉身去請示大公子。

沒多久,安容就被請進了府中,如同阿七白天一樣。

梁如風把安容帶到了一處僻靜的地方,這裏離前廳有些距離。

“你怎麽來了?”出了阿七那檔子事,梁如風眼下對安容心生嫌隙。

“我聽說了梁大人的事兒。”

“我倒想問問你,那個阿七是個什麽來頭!”

安容的心徹底沉到谷底,他來時尚還存着一絲僥幸,也許不是那人,也許那人只是出去了還沒回來。但此刻,他能真切地聽到滴血的聲音。

“他在哪兒?”

梁如風如鷹的眼神直直盯着安容,“他一個龜奴,膽子真是大上天了,敢來刺殺當朝宰相?花伶,你說這事兒蹊不蹊跷。”

安容擡眼,眼神裏一片澄澈,“那你可得好好查查,那個龜奴保不準還是哪家的死士。”

安容轉身就走,卻被梁如風從後面拽住胳膊,安容佯怒地轉過身去,“懷疑我?”

“我錯了,成不成?”

“我今天不過就是想來看看你,你倒好,說了這麽一通,直接給我扣了這麽個大高帽。”

“早點回去,今日府裏太亂,免不了一頓忙。”梁如風的語氣明顯帶着點誘哄,“改天我去找你。”

“這還差不多。”

終是沒敢再打聽阿七的消息,安容回去了。扭頭離去的那一刻,眼窩裏陡然生出幾滴晶瑩,那個小騙子,他見不着了。

翌日趙明朗推開門的那一霎那,一只酒罐子就砸了出來,那個人頹廢地坐在地上,正雙眼猩紅地盯着自己。滿屋子的酒氣,這已是安容第二次宿醉了,偏巧兩次都是為了同一人。

“你怎麽敢!”聲音竟帶着哭腔。

“都過去了,你父母的死你都挺過來了,阿七……你也會熬過去的……”趙明朗越說越沒底氣,甚至都不敢看着安容。

誰知安容聽到這話,反應極大,掙紮着站了起來,直接揪住趙明朗的衣襟,“他還沒死!你憑什麽咒他!”

這人大概是瘋了,阿七已被關押刑部,只待提堂問審,不日就會被在洞子口斬首,刺殺朝廷官員,或許還會被處以最嚴酷的刑罰,腰斬。

安容雙目圓睜,死死盯着趙明朗,趙只得任他發洩,也不還手,領子口皺巴巴,被他攥得極緊。

大概安容自己也覺得了無意思,洩了氣,松開了手,踉踉跄跄往後退,絆在凳子上,直接摔倒在地,樣子很是狼狽,全然沒有平時的半分傲氣。情深不壽,就是他現在這個樣子吧。

安容雙目微閉,一室的陰沉。趙明朗猶豫間,還是說了出來,“要不去找找沈佩林,主審這件案子的李桂明與沈家私交甚篤。”

“沈佩林……”安容忽然有了知覺,顫抖地拾起地上的紅衣,仔細撲棱了幾番,又把它們整整齊齊地擱在了床上,臉頰貼上喜服,心裏呢喃着,阿七,等我。

作者有話要說:

昨天睡得早,今天補上昨天的一更。

謝謝心字香燒的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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