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欲壑難填(三)

即使葉時熙在現實世界當中是個刑事律師,他也沒見過這麽重口的折磨人和殺人的方式。那些死者因恐懼而扭曲的臉總在他眼前晃,但卻不是因為看見妖魔,而是因為看見了比妖魔更可怕的人心。

一行人來到了城外的碎石路,借着月光,林九敘蹲下身仔細查看地面,尋找痕跡。梅雨季節将至,氣候悶熱,空氣流通得很緩慢,令人窒息。

葉時熙眯縫着眼睛問:“石頭上有什麽?”

“我還在看。”

“哦……”

“看見了,”林九敘說,“有肉沫。”

“……”

“還有血。”

葉時熙問:“有多少?”

林九敘說:“不算少。”

葉時熙不再說話了。

就是為了錢麽——

葉時熙想起了他在現實當中經手過的案子。在電視劇當中,犯人總有苦衷,人性的複雜在一起起案件中被體現得淋漓盡致。不過在葉時熙的律師生涯中,他遇過的有苦衷的犯人還真的不太多,大多數人只是為了私欲罷了,為了錢、為了性,便可以将別人推入地獄。在上學時,他根本沒想過,同為人類的另一人,可以惡到如此程度,直到他成為了刑事律師。在最開始的那幾年,他常常感到很困惑,他不明白為何人能堕落至此,連最基本的人性就早已失去了。現在,葉時熙似乎變得有些麻木了,對于那些窮兇極惡的殺人者,也只剩下了有氣無力的感懷,有時他會不安于自己的“習慣”。

葉時熙看了看林九敘,問:“你不覺得很難受麽?”

“什麽?”林九敘很快便反應過來,“你說地上這些血肉?”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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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好,”林九敘說,“都習慣了。”

“……?”葉時熙不記得林九敘經常要看見這些東西。在原著中,林九敘是一個很仙很仙的人,聯系不到任何重口的事情上。葉時熙常覺得,林九敘不愧叫作林九敘,每次他出場時,另外一個作者都要描寫九遍他是多麽潇灑。

“走吧,”片刻之後,林九敘起了身,“去趟高家。”

“嗯,”葉時熙對老人說了一句“您先回家,沒啥事了。”說完,又将“黑椒牛柳”捆在樹上,還用力勒了勒繩子,“至于你嘛,先再待會。”

……

一路疾走,葉時熙與林九敘行到高家的朱門前邊,讓人通報了聲,不消半刻,便有人迎出來,将葉時熙與林九敘迎進了會客的廳堂。

牆壁上有裝飾用的書畫,畫上邊是梅蘭竹菊,梅花傲骨淩霜,蘭花孤芳自賞,竹子堅韌不屈,菊花不趨炎勢。用畫代表君子品質,主人似乎別有深意。廳外,天井裏石板搭起的花架子上各種花朵香氣濃郁,時不時就飄散進廳堂內。

葉時熙只等了片刻,高家的掌權人,高進,便微笑着轉了出來。

高進大約五十來歲,頭發已經半白,胡子也是半白,面部有些細紋,膚色依然紅潤,人看起來十分慈祥。他顯然是一個喜愛幹淨的人,身上衣裳好像很新,頭和臉和洗得仔細,仿佛每一根頭發、每一條皺紋都洗過一般。

葉時熙卻知道外形不能說明問題——內心龃龉不斷的人,表面上經常是普通甚至是優雅的。

林九敘介紹了兩人,說明了來此除魔的來意,并且很誠懇地表示,希望能夠多得到些情報。

“那太好了。”高進長嘆一聲,“最近我是夜不能寐,只恨高家無法接納更多百姓,倘若能夠直接除掉那食人魔,兩河鎮便能清淨了。”

林九敘颔首道:“正是。”

三人聊了約一刻鐘,葉時熙便突然說道:“不好意思,我尿急了,很急很急。”

“……”高進看着這個長相超凡脫俗,講話卻十分粗俗的江家子弟,還是溫和地喚來了一個家仆,并且囑咐對方為葉時熙帶路。

家仆立刻恭敬地道:“公子,這邊請。”

“哦,快走,快走。”

……

又是一刻鐘後,家仆突然驚慌失措地跑回到了廳堂,到了門口腳底一個拌蒜,“撲通”一聲直接跌進了廳堂裏:“老爺!老爺!”看不見臉,先聞其聲。

“你慌什麽?慢慢說話。有客人在,成何體統?”高進斥責他道。

家仆從地上爬起來,連膝蓋都顧不得揉:“那位江……江公子……不見了!消失了!”

“怎麽可能?”

“真的!”家仆仿佛要哭出來,“我在門外等了許久,也沒聽見什麽動靜,半晌之後敲了敲門,江公子也沒有答話。我怕江公子有意外,就繞道了後邊窗戶……發現窗戶正敞開着,江公子已不知去向!”

高進臉色一變:“怎麽搞的?立刻喊人去尋!”

“哎喲,不用了不用了。”就在這時,葉時熙伸手推門進了屋,“別擔心我,我自個兒摸回來了。”

高進強壓着怒氣問:“江公子方才去哪了?”

“哦,”葉時熙說,“我迷路了。這真大啊。”

“……迷路?”

“對呢。”

“胡說!”家仆看不過了,高聲斥責葉時熙道,“在茅廁裏還能迷路?!”

葉時熙笑嘻嘻地說道:“是啊,就是在茅廁迷路了,我的方向感比較差。”

“我就在茅廁的門口等你!你迷路了跳窗跑出茅廁?!”

葉時熙還是笑嘻嘻地說:“是啊,迷路迷得只找到了窗戶。”

“你放……”

此時高進打斷了他:“不得無禮。”

“屁……”家仆一個沒有剎住,還是說出來了。

林九敘低聲問:“找到馬廄了麽?”

“找到了。”葉時熙目光稍微黯了黯,“我仔細看過馬掌了,的确……是有一些血跡。”

“……”

“而且,有幾匹馬馬掌上的劃痕裏邊還能找到城外那種紅色的土。土和血跡混在一起,紅土一定是血跡未幹時粘上去的。”作為刑事律師,這點偵查技巧根本難不住他。

林九敘嘆了一口氣:“大概是不會有錯了。”

旁邊,高進的聲音突然變得尖厲了起來:“你們二人在議論些什麽?!”

接着只聽“锵”的一聲,林九敘一劍伸出去,劍鋒擦着高進脖子劃過,森冷的寒芒貼住了他的喉結!

感受到了劍尖涼意,高進身形一晃,兩腿開始打戰,聲音也不自覺地抖:“這是要幹什麽?”高進素來養尊處優,并沒有什麽很了不得的身手。

“我倒是要問你,”葉時熙說,“馬蹄上的血跡,是從哪裏來的?別說你不知道。聽說想要用馬必須要請示你,沒有人能将馬随意牽出高家。”

“是……嗯……”饒是高進狡猾多詐,一時也想不出說辭來,“嗯……是……”

葉時熙律師當了好幾年,一看見高進的樣子,就知道他打算撒謊,然而思維卻有點跟不上。高進動作僵硬,表情也不自然,眼睛向一邊看,支支吾吾,似乎正在思考什麽,而且,對于葉時熙故意制造出的沉默氛圍極不适應,這些全部都是說謊者的特征。

“你也無需向我解釋,直接講給公差就好。”葉時熙職業病發作,“既然此事無關妖魔,便交由兩河鎮處理。”

“……”

“不過,勸你還是琢磨一下,棺材是要翻蓋的還是滑蓋的。”

近幾年來,不論江家還是林家,平日做的就是除魔。對于人禍,修仙世家不會插手,通常也不殺普通人。

葉時熙最後又看了高進一眼,對林九敘說:“那我出去叫人。”

林九敘點點頭:“好。”

……

再從高家出來,已是夜半時分。

葉時熙深切地感覺到了,書中的劇情已經全變了。在《問仙》中,兩河鎮的這個案子,的确就是妖魔所為,而現如今,卻成了高家的詭計,善人突然轉為惡人。

“以後會怎麽樣……”向時熙喃喃地道。

“什麽?”身邊林九敘問。

聽見林九敘的話,葉時熙猛然想起了一個問題——此刻,他和林九敘只是萍水相逢的兩個人,出了兩河鎮兩個人便要就此別過了……既然沒有聯手除魔,自然也就不會發現彼此是命定的搭檔,而若“後會無期”的話,他自己絕對很難再有什麽出頭之日。而且,他估摸着,書的內容再怎麽變,也不至于将雙主角變得只剩一個了吧,倘若在這留不住人,葉時熙也不知道怎麽能再次搭上對方,劇情很有可能難以發展。

也就是說,從此刻起,到離開兩河鎮分道揚镳那刻,他必須要讓林九敘離不開他……

這他媽的……有點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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