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趨舍異路(六)
葉時熙林九敘兩人在秦文和沐春家裏住了一夜,到第二天早上,還是沒有頭緒,葉時熙都有點不好意思和趙小小以及沐春秦文提及趙神醫了,他覺得很尴尬。
葉時熙早飯時沒話找話地說:“院子裏沒種點什麽?”
沐春還是溫柔地笑:“種過一棵果樹,可是沒種得活。”
“……”葉時熙向窗外看去,果然看見一棵枯樹,枝丫全都枯到了頂,像倒插在樹幹上的一柄柄長矛,越看越像某種兇器。
葉時熙總覺得,這早起的第一句話,是個什麽不祥之兆,心裏面毛毛的。
方形的窗口,将窗外的陽光明媚裁切成了很小一塊。屋子有些暗,塵埃在陽光中歡快地上下左右跳動着,好像是某種調皮的精靈。
突然,只聽“砰”的一聲,門被人猛力地推開,方才在外面轉悠的小小站在大門外面,極猛烈地喘着粗氣,陽光就在她的身後,依她身體的形狀剪出了個單薄平面的剪影。
葉時熙被吓了一跳,急忙問趙小小:“怎麽了?”
“聽……聽說……盱眺河裏……撈……撈上……撈上來一個人……”說完,小小踉踉跄跄地走了兩三步,突然重新回到門口,蹲下了單薄的身子,哇哇地似乎要嘔吐,後背也一顫一顫的,但是,她什麽也沒吐出來,更多的只是在幹嘔。小小抱着她的胳膊,葉時熙走過去,看見她露出來的前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葉時熙連忙過去摟住了小小:“先別着急,不一定是你爺爺啊。”葉時熙之前有預感,就是神醫已經死了,然而,當屍體可能出現時,他的心還是咚咚跳。
小小還是在嘔。
“秦文,”葉時熙擡頭看了看秦文,“你在這裏陪着小小,我和沐春過去看看。”沐春自然是認識神醫的,有沐春一人同去便足夠。秦文身體不好,沒辦法走遠路,那天出去尋趙神醫,只是偶爾精神不錯罷了。
“不,”小小僵直了她的上半身,“我也去看。”
“你……”
“我沒事的。”小小又說,“爺爺不見好幾天了,我也不是……從未想過。”
“……那好。”葉時熙也沒阻止她。這麽大的孩子,看見親人的屍體的确很殘酷,但若是看不見,她也許一輩子都會感到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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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等我一下。”小小說完,就跑進屋,并且還鎖了她的門。
葉時熙看向了林九敘:“……?”
身邊林九敘低聲說了句:“求神拜佛之類的吧。”他見的太多了,每次手術之前,總能看見走廊上等待結果的家屬求遍各路神明,然而一定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他們期望的結局。如果真有早已決定了每個人的命運的神明,那麽,神明在看見人類如此虔誠的祈求時,心裏到底會如何看待他們呢。
“……”葉時熙琢磨着,在《問仙》這個世界中,大概就是向女神禱告吧。
并沒有過多久,小小便又出來,對葉時熙說道:“那我們出發吧。”
葉時熙摸了摸她的頭發。
……
盱眺河距離非常近,幾乎就在房屋之後,四人趕到時,河邊已經圍滿了人,議論聲很嘈雜。葉時熙看了看,發現每個人都無喜無悲,似乎沒人認識死者,心裏不禁咯噔了下,不詳的預感更加強烈了。
他一邊說“借過”,一邊拉着小小往前邊鑽。每個擋在身前的人都自動地讓出道路,讓這幾個情緒不大對頭的人到前邊去,畢竟屍體也不是什麽真的好看的東西。
當只與屍體只隔着兩層人的時候,葉時熙突然覺得他拽不動小小了——小小用很大的力氣在将他往後拖,似乎本能地不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小小只是孩子,如果硬帶小小過去,自然是可以的,但葉時熙顯然不會那樣去做。他就只是站在原地,等待小小作出她的決定。
他回過頭,看見小小閉上了眸子,長長的睫毛在陽光下就好像是蝴蝶的翅膀。小小嘴裏不斷地念叨着什麽,而且似乎還念了好幾遍,最後葉時熙才聽見一句:“走吧。”
“……嗯。”
小小将葉時熙擋在她的身前,将額頭抵在葉時熙的後背上,不敢看她面前有的東西,兩腿兩手都開始微微地發抖。
葉時熙慢慢走到屍體前,停住腳步低頭細看。
屍體是個老人,須發皆已花白,被打濕的頭發顯得十分稀疏,亂七八糟地貼在他的頭皮上。他身邊是河水,河水當中藻類叢生,河水呈濃重的石綠色,好似化學實驗室中的氯化銅。
小小雙手緊緊抓着葉時熙的衣衫,猶豫半晌之後終于伸出頭去,露出一只眼睛的一半偷偷掃過地面。她也只是稍微看了一眼,便發出一聲凄厲的尖叫,随後緊緊抱住了葉時熙,嬌軟的身體抖得好像秋日的落葉。那尖叫聲如此尖銳,刀鋒一般,倒映着森冷的寒芒,刺入人的五髒六腑。
葉時熙握住了小小的手,試圖用自己的體溫來溫暖她。隔了一小會兒,等到小小稍平靜了一點,勉強自己狠下了心問小小道:“是趙神醫?”
“沐春哥哥告訴我說,只要我用紙折小鳥,爺爺就會平安無事……我折了好多只,爺爺還是死了……我折得不好麽?”
“小小……”
“你們在這。”這時,一旁的林九敘開口說:“我去看看。”
“嗯。”
林九敘走到屍體前,撩起白衣蹲下身子,仔細查看着屍體,試圖發現一點什麽。
葉時熙輕輕問:“死了幾天?”
“好幾天了。”林九敘說,“應該就是失蹤當晚的事,誤差不會超過幾個小時。”
“趙神醫身上有一些傷痕。”
“我看見了,沒有意義。”林九敘查看了一下皮下的出血點,“傷痕并不是生前造成的,出血原因是在河裏撞擊到了石頭。”
葉時熙問:“你懂屍檢?你不是心髒外科醫生麽?”
“不是很懂,只知道一些粗淺的皮毛。”普通醫生還有法醫,中間隔着十萬八千裏呢。
“哦……”
因為趙神醫微微張着口,林九敘将手伸進他嘴裏,并且深深插-入喉嚨,似乎在查找着什麽。接着,林九敘又檢查了趙神醫的鼻子和鼻腔內部,似乎想将口鼻內的情況完完全全盡數掌握。
葉時熙問:“發現什麽了嗎?”
“嗯。”林九敘說,“掉進河裏之前,他就已經死了。他的口中有很多泥沙和水草,然而喉嚨深處卻沒發現東西,鼻腔裏邊同樣還算比較幹淨,說明趙神醫在河裏沒呼吸過。倘若趙神醫是被淹死的,他的口中一定會有痕跡,因為人在溺水而亡之前,會有段時間意識不清醒,會本能地呼吸,不會一直憋着。”
“那是怎麽死的?”葉時熙急急地問道。
“回去再說。”
葉時熙點點頭:“好。”在這分析,确實不太合适。人即使是死了,也有他死後的尊嚴。林九敘想的很周到,葉時熙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林九敘換了好幾個姿勢,最後終于是背起了趙神醫,而葉時熙則是拉起了趙小小,三個人默默無語離開了河邊,沐春就跟在他們的身後,似乎也同樣無法接受他看見的。
回程路上依然沒人說話。小小也沒崩潰大哭,有時不知想到什麽,便會突然默默地淌眼淚,然而落淚時也是強忍着,總是要裝出堅強的樣子。
到家之後,林九敘沒做聲,将趙神醫的衣衫劃開了,從頭發摸到腳,而後又從腳摸回到頭發,又将神醫反反複複查看了下,翻來翻去,連最私密的地方都沒有放過。
葉時熙問:“怎麽死的?”
“不知道。”林九敘搖搖頭,“沒有明顯外傷,看不出來死因。你也知道,這是古代,沒有特殊儀器,只能靠眼睛看。”
“要解剖麽?”
林九敘沉默了一下:“解剖大概也是發現不了什麽。”
“那……”
“可以看得出來。”林九敘說,“兇手希望我們認為,趙神醫是不小心跌進了河中窒息從而造成死亡,因此他才會故意想辦法讓屍體像此刻這般完整,這是需要花心思的。”只是他一探便知道,神醫落河之前已經死了。
“那能說明什麽?”葉時熙問。
“說明小小可能認識這個兇手。神醫是個外人,與人無冤無仇,正常是很難找能得出兇手的,這般謹慎大概有特殊的原因。”
“……”一股寒意從葉時熙的尾椎直接上到了他的頭皮,他看着內室中正陪着小小說話的秦文、沐春,壓低了聲音問:“難道你意思是……秦文或沐春?”因為小小,此時的葉時熙,思維有一點亂,然而林九敘說的沒有錯,無冤無仇随便殺人,的确是不容易破案,除非被人親眼看見,能告破的,多是身邊的人殺人。
蹲在磚面上的林九敘揚起了他漂亮的脖子,直視着葉時熙的雙眼,坦誠地回答道:“很可能是其中之一,或者兩人聯手也未可知。”
“……”是誰……?
林九敘仰頭看着葉時熙,不再說話。
“我不懂啊。”葉時熙說,“趙神醫為秦文看病,就算無能為力,也盡到了心意,為什麽會恨他恨到除之而後快的地步?”他感到很難以置信。
林九敘搖了一下頭:“如果真是秦文或者沐春,或秦文加沐春,另一件事情又很難解釋,就是那些腳印。”從腳印上來看,趙神醫确實是自己走出去的,也不知去了哪,而秦文沐春出門之後一直和小小一起,沒有單獨去殺趙神醫的作案時間。腳印還顯示了,他們晚上回來之後便沒有再出過院門。這樣一來,動機、時間都不成立。
葉時熙問:“趙神醫真的是當天晚上死的?”
“嗯,”林九敘說,“角膜非常渾濁,屍僵也在緩解,超過四十八小時了,大約有六十小時吧。”
“那的确是小小在這裏時就已經死了的。”
“如果真是秦文、沐春,那麽他們一定用了什麽詭計,在小小的眼皮底下殺了她的爺爺卻沒被她發現。”
“……”葉時熙感到了一陣寒意,他說,“喂,林九敘……你不會扔下我跑路吧?”在這樣的時候,即使是當初讨厭的“雞飛蛋打”,也是他同伴,他唯一可以信賴的對象。當初那筆爛賬,兩人都有責任,他也不想再翻來覆去地算了。
林九敘看了看葉時熙的眼睛,鬼使神差地就放軟了聲音說:“不會。”
“林九敘……”葉時熙又偷瞄了眼秦文、沐春,再次開口對林九敘說,“今晚……咱們一起睡吧?”
“……?”林九敘問,“為什麽?”
葉時熙說:“怕怕。”
“……”林九敘說,“你可是有功夫的人。”
“睡着了和一條鲶魚沒有區別,何況我的功夫根本不怎麽樣。”隔了幾秒,葉時熙又問道,“你的睡眠應該比較淺吧?你是醫生,值班時如果有患者你就要爬起來。”一想到秦文沐春可能是兇手,葉時熙的心裏就有點涼飕飕。
“算是吧。”
“林九敘?”葉時熙又問道,“一起睡?”
“……”
“林醫生?”
“……”
“林主任?”
“……”
“兵哥哥?”
“行了行了,別叫喚了。”林九敘受不了地打斷了葉時熙,“就聽你的,過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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