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趨舍異路(十)
聽見葉時熙的問話,沐春明顯愣了一下,半晌後才有些疑惑地反問道:“你怎麽知道的?”
“這個等下再說。”葉時熙又繼續追問,“你和秦文是何時相識的?”
沐春臉頰微微泛紅:“我幼年時父母雙亡,是路過村子的秦文收養了我,還教了我很多東西,可以說,我的命是秦文給我的。”
“……”
“出什麽事了嗎?”
葉時熙猶豫了一下,又再次開口問沐春:“你可曾聽聞過‘魔’這樣的東西?”
“當然。”沐春回答,“一神,十二仙,一千魔,仙為凡人得道而生,魔為凡人棄道而成。誰都懂的,只是神、仙、魔都極少出現,我也沒有機緣見到。”
“……”葉時熙想:你不僅見到了,還一起生活了二十年。若不是相貌與“兩三杯”酒館的女主人極相似,均為薄唇,鼻梁挺直,眼角低垂,你也許永遠都會被蒙在鼓裏。
沐春又問:“到底是怎麽了?”
葉時熙苦笑了一下:“明天真相便會浮出水面。”
“果然是妖魔所為麽?”沐春問,“為何問我胎記的事?”
“到時一起講吧。”葉時熙說,“沐春,有時候我感到,凡事都講一個‘命’字。也許,可能,你很快就會失去以謊言維系着的‘親情’,但同時也會見到真正的家人。”
“……?”
“總之,別想太多,等明天吧。”因為忽然發現這件事情,葉時熙決定将最後的調查延遲到來日。
對于秦文“為什麽要殺神醫”這個問題,一切似乎都順其自然地得到解釋。作為作者之一,葉時熙很清楚,“魔”這樣的生物,總是深深地着迷和沉溺于內心的罪惡。在被心魔吞噬之前,他們便幻想着殺父、弑師等等惡行,心魔被解放後,他們定會視世間約束為無物,甚至會因擺脫了躊躇不決而欣悅,認為自己再不是糊塗地活着了。他們蔑視一切純潔無垢之人,主張燒毀自己克制的那一面,追尋動物般的與生俱來的殺戮本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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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第二天的傍晚,葉時熙再次将小小叫到了秦文的房間。此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道邊的樹叢在夕陽中好像一扇扇華貴的金箔屏風,窗棂也被鍍上一層暗金,那種已經被夜色攀爬污染了的金色顯得十分唐突,甚至令人覺得不安。遠處山巒已經有些模糊不清,呈現出黑黑的剪影,沉重地屹立在遙遠的地平線上。空氣裏有了一些夜晚的清寒,人們急匆匆地向自己家中趕。
秦文的床邊有一層輕白色的紗帳。帳子随風而動,有點像狂暴的大海上波濤起伏的海平面。
葉時熙在小小眼中見到驚恐,于是用食指的背面輕輕刮了刮小小的臉頰,好像是希望能用一點點溫暖隔斷她即将要接觸到的惡意,将她留在她當前所處的世界當中。
“好了。”沐春将秦文從床上扶了起來,讓他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面,而後又擡起頭問葉時熙,“已經知道怎麽回事了麽?”
“嗯。”
小小屏住呼吸,但卻并未追問。
沐春又問:“能捉到麽?”
“當然。”
沐春松了口氣:“那就好。”
葉時熙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秦文。秦文用疲憊的眼睛斜睨了一眼葉時熙,旋即又陷入了空洞的深淵中,他的瞳孔是非常深的很純粹的漆黑色。
葉時熙說:“在說趙神醫的事情之前,我想先講一點別的東西。”
“……?”沐春看了一眼秦文,秦文摸了下他的頭。
葉時熙的調子很輕:“我們在來盱眺縣的路上,經過了一家叫‘兩三杯’的酒館。酒館主人是對中年夫妻,眉宇間卻總有憂郁之色。臨行之前我們得知,店主人的長子三歲時便被妖魔擄走了,距今已經二十年整,而他們夫妻倆也二十年沒見過親兒了。”
沐春問:“後來尋着了麽?”
“算是吧。”葉時熙說,“已經在找回兒子的路上了。”葉時熙前一天已經叫人去請酒館的主人了,他算了算,覺得夫妻二人應該可以在天黑後到達盱眺縣。出于這個原因,他才将“審問”的日期延了一天,他覺得有沐春父母在會好些。
“哦……”沐春忍不住問,“這事……和趙神醫的死有關系麽?”
“有,也沒有。”葉時熙說,“‘兩三杯’的事暫且放一邊,我們回來看趙神醫的死。我已經很确定整件事的過程了,不過還需要另一人做些補充。”
“你講。”
“從腳印的痕跡來看,趙神醫喜歡走直線,而若将腳印連成線,逆向延伸到屋子前,就發會現他是從柴房出發的,而非之前以為的神醫的房間。我請沐春允許我進柴房查看,而後在柴房中找到一根白發。當時沐春就在我身邊,似乎對此也感到十分的困惑。”
沐春沉默許久,而後才開口道:“我不知道神醫為何去過那裏,正常來講,他只需要待在房間。”
“那麽就是秦文為他開的門了。”葉時熙繼續說,“我一直沒明白,為何那晚沒人見過神醫失蹤……就算是魔幹的,也會留下證據,魔又沒生翅膀,魔也不會隐形……但我昨天終于是想通了。”
沐春:“……”
“這個詭計其實非常簡單,但卻迷惑了我好一陣子。”葉時熙說,“就是,神醫失蹤那時,腳印并不是神醫的。只要秦文、沐春中的一個,事先将神醫關在柴房裏,然後模仿他的步子離開,再踩着腳印回來就行了,那晚小小心急之下并未仔細确認過真實性。只要夜半時分倒退着回院子,同時抹掉全部腳印,再偷偷放出趙神醫,通過威脅等等逼他逃往官道,便能留下真的腳印。那時街上行人稀少,他再動手,自然不會被人看見。”
聽到這裏,小小露出了惶恐的目光。她睜大眼睛看向領她惶恐的源頭,一時之間,各種紛雜的景象全部紮進了她水潭般清亮的眼珠裏。
“那到底是秦文還是沐春?”葉時熙自問自答道:“小小已經證實,尋找神醫回果又回到家中後,秦文曾離開過。而縣裏也曾有人在下午看見過秦文,并回憶起來秦文當時的步伐十分怪,似乎是有腿傷,總之不大靈便,這些你們都可随意查證。”
“……”
“而後……我們找到了一把瓦刀。”葉時熙說着便拿過瓦刀,輕輕地抛到沐春的身前。
沐春伸手一抄便接過了瓦刀,低頭垂目看着瓦刀。他早就看見葉時熙帶了它來,但卻沒有多做留意,如今對方将它遞給自己,沐春便也茫然地盯着看。他也看見了刀鋒的泥土,用手摸了一摸,似乎認出了那泥的來源,呆呆的不說話。
葉時熙說:“這種顏色的土,就是官道前的。泥黏在瓦刀上,說明當時未幹……用來幹了什麽已經很清楚了。何況,如果現在出去細細查看泥土,也可看見一點被抹過的痕跡。”
“……”沐春擡頭看了一眼秦文,似乎希望秦文能說什麽,然而秦文只是看着前方,雙唇輕輕抿着不發一言。
沐春認為自己并不該問——他不該問“秦文,你真的像他講的那樣嗎?”因為,在他問出那句話的時候,他就已經在內心背棄了對方。他應當毫不猶豫地否定江萌昊的推測,或者,相信秦文有正義的做那些事情的理由。不管面對多少鐵證,他都應該在頭腦中把一切漆黑如墨轉換為潔白似玉,把一切冰寒徹骨轉換為流金铄石,把一切觸目驚心轉換為賞心悅目,把一切狂風惡浪轉換為海晏河清。
天色完全黑了。壓抑的氣氛将幾個人包裹着,小小的全身都有一些發抖了。
“至于留書……”葉時熙道,“我猜秦文曾經囑咐神醫出門之前最好留封書信,甚至故意說服對方離開,然後偷偷藏起書信,為了就是殺人當天用來掩飾他的詭計。”
“江萌昊。”沐春柔和的聲音中卻有些怒意,顯然是動了氣,“先不要下定論為好。”
“……沐春。”即使真相殘忍,他也必須讓真相大白于衆人,“我一開始講的,‘兩三杯’酒館店主人被魔物擄走的長子,出生時前臂上有一塊月牙形的胎記。他們向每一個過往的旅人提起胎記的事情,求人幫他們留意所有可能是他們孩子的人。”
“……”
“你,與老板娘……有八分相似……你……确定自己……父母雙亡了麽?”
“……”沐春的呼吸驀然急促了起來。
“秦文,”葉時熙又轉向秦文,柔聲說,“很辛苦吧?”
秦文:“……”
“你很怨恨趙神醫吧?他說醫不了你,你想殺他想得發狂,恨不得剮了吧?”
“……”
“我看得出你對待沐春的感情。你想出這樣的詭計,為的就是瞞過他吧?世間大概很少有魔物這樣呢。”
“……”
“最近二十年來,你還幹過多少次這樣的事情?魔的生性殘暴,內心渴望生啖人肉、生飲人血,你在沐春背後,殺過多少人了?”
“……”秦文一開始始終沉默着,然而,許久之後,他的嘴角突然綻出涼意,并且發出了一串“咯咯”的笑聲。那聲音仿佛可以把污穢傳到遠方去,就好像什麽肮髒的東西落進清澄的水中時蕩漾開的波紋。
小小聽着那有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緊緊握住了葉時熙的衣角。
秦文笑過之後,又說:“江家出來的人,比我想的強些。”
“……”對方這麽嚣張,葉時熙倒驚了。
秦文又說:“反正就要死了……不裝就不裝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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