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趨舍異路(十二)

葉時熙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兩三杯”,就站在秦文邊上默默地看着一切。

二十年前的秦文,比如今英俊很多。因為入魔,秦文外表顯示出的年紀幾乎沒有變化,可他的眉眼間卻比當年多了幾道滄桑。

秦文正在窗邊喝酒。

“仙君,”“兩三杯”的女主人領着個小童,泫然欲泣,“我知仙門不問凡塵俗事,然而……那夥惡人四處焚燒搶掠,小店難堪此損啊!”說罷,又對那小童說,“快來一同求求仙君!”

三歲的沐春臉圓嘟嘟的十分可愛,跌跌撞撞,高仰着頭,一下子就撲過去抱住了秦文的小腿。

秦文看着窗外院內那夥壯漢,嗤笑一聲,放下酒杯,摸了摸沐春略微淡色的頭發,似乎有些愛不釋手:“不必如此。人生世間,本該心存善念,不枉奔走風塵江湖。”

說罷,他便提劍出門,只兩三個回合,便料理了那些來酒館鬧事的惡徒。

等到秦文回來,店家忙又溫了一壺好酒送上。至于沐春,則撲騰着去抓秦文的腿,用嗲聲嗲氣的聲音要秦文抱起他。

秦文笑了,沒再喝酒,低頭将沐春抱到了腿上。沐春又嘻嘻笑着去抓秦文的臉和頭發,秦文也沒表現出什麽不耐,只在被抓得疼了的時候将沐春的手拿下來,笑着捏捏對方的臉。然而很快,沐春又會繼續亂七八糟地摸秦文,如此往複。

“也算是有緣吶,”“兩三杯”的店主臉上綻出笑容,“和仙門有緣吶。”

秦文沒有答話,只是逗弄沐春,眼睛看着對方,似乎喜歡得很。店主人拍了拍沐春的背,示意他不要再扒着不放,可只要店主人想要抱住沐春,沐春就會扁着嘴巴露出一副哭相。

店主又說:“昨晚他娘夢到青龍,還和我說小兒許能窺道,我還叫她不要胡亂講話,今天竟然就遇到仙君了,看,他怎麽都不肯與仙君告別呢。”

“……”秦文瞥了一眼對方。

“仙君,”“兩三杯”的店主又道,“恩情無以為報,如不嫌棄小兒,倒可以教教他為尤家出份力。”

秦文覺得生意人真是很狡猾——明明想将兒子硬塞給他,讓這孩子成為仙門弟子,卻非常找個報恩的由頭,以掩飾心中真正的欲念,不過,即使明知道對方的心思,秦文還是有一些動心了,因為沐春實在是很可愛。

“我并不是什麽仙君,不過收個外姓弟子倒也不是難事。”秦文擡頭,“他可以與我回尤家,今後便也是四大仙家的弟子之一了。”他只是個尤家外姓修士,地位不算高卻也并不低。尤家家主早已踏入仙門,另有兩位長老也已化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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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當然好!”入得仙門,地位可不是“酒館老板”能夠比得的,就算不舍,他們也想要為兒子的将來做打算。

“嗯。”秦文還是抱着沐春,“我還有些事情要辦,帶着小童多有不便。半年之後,我會返回此地接他,将他帶去尤家成為修士。”

……

秦文忘了,半年,已經改變很多事情。有時生活的軌跡幾十年都不會有變,有時幾天之內便是面目全非。

半年之間,秦文的姐姐被江家的江人鶴所殺——那個她曾經全心全意相信着的人。變故發生之後,秦文便明顯感覺到,他心中有只巨大的困獸已經破籠而出。他壓制着他所有的欲念,但那只困獸卻每到夜晚都會撕扯他心尖的血肉,把幹淨的善念一點點啃食掉,讓肮髒的惡意如黴點般瘋狂生長,填充他內心中每一塊未被沾染的地方。

終于,他傷人了。

當他一腳踏上別人的頸部時,腳底下傳來的彈力和耳邊聽到的尖叫,讓他的內心一直甜蜜着發抖,有一種雷擊般的酥麻的感覺。當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時,他大叫了一聲,從窗戶跳出去,并且頭也不回地逃出了尤家。

他被仙家的人追殺,躲躲藏藏,仿佛過街老鼠一般。

有天,他無意中路過了“兩三家”。看着那熟悉的對聯,秦文忽然想起,正好半年之前,店主人夫妻對他說,希望他能領走那個孩子。

然而可惜,他已經不是當時的他了。

正感懷着,他就看見院子裏的沐春丢下木棍,搖搖晃晃,就如當初一般奔跑,又抱住了他的小腿!

“……”秦文心中一震,因為他已經有很久沒有被人親近過了。他蹲下了身子,伸手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沐春的手。

就在這時,“兩三杯”店主人喚着沐春乳名從店裏走出來。女主人一眼便看見秦文,發出一聲破了音的尖叫,沖到秦文身邊卻又停住,聲帶因緊張而生澀發抖:“你……你想要幹什麽?”

“幹什麽?”看着對方那個樣子,秦文嘴角露出了嘲諷的笑容,“來接我徒弟啊。”

女主人鼓足勇氣,向前走了一步,聲音發顫地對着沐春說道:“兒子,過來……過來,到娘親這邊來……”同時,男主人也想要上前又不太敢地對秦文說:“你快走罷!我們聽聞了你的事。跟着妖魔無論如何是不行的!我們夫妻……我們夫妻……絕對不會将他交到你手上的!”

“哦?”秦文一把抱起沐春,挑釁似的對那夫妻倆說,“哈哈,我偏生要帶走,你們能奈我何?”見到了夫妻倆,他魔的心性急劇地膨脹,對方那理所應當的直爽的背叛刺痛了他。

沐春感受到了空氣中流動着的奇詭的味道,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

秦文繼續了他殘忍的笑:“我會帶他在城外的亂葬崗歇一個晚上,你們可以試試從走屍堆中找回孩子。我不動手,只是趕屍,只要你們倆鬥得過群屍,就算贏了,我便放棄收徒弟的念頭。給你們一個提示吧,亂葬崗的走屍眼盲耳塞,只要別被它們給碰到了,他們就都會安安分分的,不過,還從未見誰能逃出生天,呵呵!”秦文大笑一聲,揮袖轉身離開。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給予對方機會,或許是他心底最後一絲善念,又或許是相信他的沐春剛才那聲對父母的不舍得的哭叫。

夜裏,秦文的确是在亂葬崗度過的。他趕着群屍到處亂晃,走屍們行走的樣子十分可怖。亂葬崗的走屍眼盲耳塞,其實是秦文欺騙那對夫婦的。事實上,秦文可以借助靈力模糊地聽見、看見亂葬崗中的情形,只要聽見沐春的大名或乳名,他操控的群屍便會停止不動,只要看見鬼鬼祟祟的人,群屍同樣會被按住不動。換句話說,只要那對夫妻敢以命相搏,踏進走屍堆去尋他們的孩子,他們就能夠将沐春帶回身邊。

秦文整整等到天亮,那對夫妻還是沒去。

第二天一大早,當太陽升起時,秦文抱着沐春離開了亂葬崗。

後來,在第二年和第四年,“兩三杯”酒館的店主人有了新的兒子和女兒,一家人也頗為和睦,只是那店主人夫妻依然常常思念那個長子。

而秦文,告訴逐漸開始懂事了的沐春,他的父母,早就死了。在他心裏,自己才是唯一一個将沐春放在心尖上的人。

沐春忘了三歲以前的事,全身心地信賴秦文,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将秦文看做是最親的人。

而沐春,也是秦文心底最後一點純白。每當他要變成在月光下踽踽獨行的嗜血的猛獸,他都會想起沐春的那雙眼睛,勉強維持着他最後一點即将要分崩離析的理智,大吼一聲逃至無人的角落處。有好幾次,他已經能看見懸崖之下那漆黑的深淵。沐春是他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他深陷于濃黑的夜色中,行進在怒濤翻滾的時間的海洋,只依靠着那微茫的燈火,艱難泅渡,希望最終能夠爬到岸邊。

——直到那天。

那天,秦文蹲在地上,嘴角帶笑,扯出了一只小貓的內髒——在這樣的時候,他能感到一點快活,那一直壓抑的他真正的渴望,可以得到些許滿足。

就在那時,他聽到了個清冷的聲音:“妖魔。”

秦文擡起了頭,看見一個身影正背對着陽光。那張臉很豔麗,眉梢眼角似乎有女人的氣質。

奇怪,明明是個男人。

秦文站起了身,手上貓的鮮血滴落在土地上:“我從未殺過人。”

江景澤說:“妖魔就是妖魔,最終必飲人血。”他殺過太多魔,在魔物只要看見對方的眼神便能辨別身份。

“再說一次,我從未殺過人。”

江景澤說:“與我無關。”

“……?”

“只要是魔,我就要殺。”江景澤道,“一百魔物,并不好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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