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是命如黃花的第二章

燕王府裏多了個五姑娘,是王爺在街上買來的。因為花了五十兩銀子,嬷嬷給她取了個名字叫阿五。人人都知,倒是府裏的主子榮灏忘了這件事。

過去一月餘,天終于暖了,院中百花争豔。開了窗,暗香襲來。眼一擡,便是姹紫嫣紅。

難得風和日麗。大清早,榮灏就命人在熙園搭上戲臺,亭中擺好筆墨香爐,好供自個兒賞花、聽戲、磨辰光。

榮灏不怎麽愛笑,高興不高興都是這張臉,好生威嚴。

初次相見,沒人敢在他面前造次。混熟了,人人道是——草包。“以形補缺”用在他身上再恰當不過了。

水袖輕舞,莺喉高提。臺上正唱一出才子佳人。

天碧色的紗,金絲繞的流蘇。亭中帷布垂地。這戲裏,戲外,只隔着道朦胧。

微風拂過,碧紗如水。亭中人提筆卷墨,在宣紙上落下兩個豪邁大字。

“好!王爺這字世間無二啊!”食客紛紛翹指大贊。

榮灏抿緊薄唇,三指輕執紫竹筆杆,又認真地寫了二字。一筆落,一筆提,墨染之間,沁淡了香爐獸口飄來的西域奇香。

“好!”

拍掌之聲蓋過伶人妙喉。榮灏看着自己寫得這四個字也頗為滿意。他拿起熱巾拭手,随後指着兩幅大字問。

“哪幅好?”

一幅寫着“無為”,另一幅寫着“中庸”,看起來半斤八兩,但又不得不挑出一個尖。

“回王爺,鄙人覺得這‘無為’二字寫得甚妙。剛勁有力,筆鋒錯落有致,實屬佳作。”

話落,衆人齊聲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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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灏仔細比了這二副,颔首贊同。

“來人,将‘無為’裝裱送去給我父王,讓他看看我在這兒習的好字。”

衆人一聽,吓得臉色刷白。若是從一德高望重之人筆下寫出“無為”,那定是指道家之懸妙,而榮灏寫出“無為”送給國君……這不是找死嗎?

侍童手腳利索,“唰”一下收走大字要去裝裱。衆食客大驚,一人忙出頭說:“殿下,鄙人覺得那‘中庸’二字更妙,特別是這“庸”字,筆畫繁複,可殿下寫得王氣十足啊!”

“對對對!沒錯!”衆人再次附和,不約而同狂點頭。

榮灏再次端詳,最後拍板道:“那這副也裱了送給父王去。”

衆人又大驚,如今這世道一個“中庸”,一個“無為”簡直就是在打國君臉,而且還是兩次。

“殿下,要不您……”

後半句還沒說出口,潘逸就滿面春風地走入亭中,榮灏見到他立即把侍童招回,然後抖開宣紙問他:“這兩幅字,哪幅寫的好?”

潘逸眉頭緊皺,直搖頭:“都不好。”

話音剛落,衆食客抖擻。榮灏眼神一淩,神色更加冷峻,他瞥了眼那群只會奉承拍馬之人,揉撕了手中兩副大字。

“各賞五十大板,打完攆出去!”

話音剛落,衆食客紛紛跪地求饒,哭天喊地,叫爹叫娘。

榮灏嫌這聲音煩人,又冷冷地補上句:“用泥巴糊了他們的嘴,別礙着我聽戲。”

“是!”

侍衛領命,上前将這一幹混飯吃的拉出亭外,扒了褲子舉刀就往他們屁股上打,噼啪一頓響,就像在替臺上打戲喝彩。

榮灏正身坐下,侍女們忙遞上香茗,小心撩開亭前朦胧紗。

“講實話真這麽難嗎?”

榮灏劍眉微挑,似有幾分郁悶。侍姬将他最愛的桂花糕送至嘴邊,被他一手揮開。

潘逸憨笑,聽到旁邊傳來的悶嚎,又為難地皺起眉。

榮灏不悅,道:“再出聲,就把他們打暈!”

話落,悶嚎果然輕得聽不見。伶人轉音分外清脆。

侍姬揉肩揉得不舒服,榮灏擡手将她打發了。人一走,潘逸就拿起碟裏的糕點一口塞到嘴裏,再倒上盞茶一股腦兒喝幹。

看他饞得像猴,榮灏臉上的冰就化去一半。他把桂花糕推至他面前,随後說道:“這些日子怪無聊的,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潘逸鼓囊着腮幫,含糊問道:“少什麽?”

榮灏凝了神色,思忖半晌。

他待在此地一年多,政績為零、戰績也為零,倒是戲班子換了一簇又一簇,還有院中的莺莺燕燕。戲聽多了膩,美人看多了也膩,若是被人告狀說他不幹事,這輩子也別想回都城了。

榮灏沉思時,神色極嚴肅,看起來正經,實則都是些歪點子。這都是潘逸的經驗之談。果然,榮灏拍下扶手,嘴一張就蹦出來句:“把那些将軍叫過來,本王要設宴款侍。”

“噗”的一下,潘逸把茶噴出半丈。

“将軍來了,誰守邊關啊?”

“不都有副将在?對了,記得那潘老将軍不是你二叔?”

“沒錯,他正是我二叔。”

提及潘老,潘逸臉上浮出幾分得意。

“那好,你把他叫來,你替他坐陣。”

“噗”,潘逸又噴了口茶。

“這可萬萬使不得,功夫我有,可是領兵打仗我從來沒幹過啊!”

潘逸叫苦不疊。榮灏不以為然,潇灑揮袖,道:“讓你去裝裝樣子,只不過幾天的功夫怎麽會有人打來,再說素聞潘将軍名聲,我正想見下他。”

“陛下知道會扒你皮的。”

“沒事,扒我皮他還得騎馬過來呢。我這可是巡察軍情,罵我作甚?!”

巡察軍情不去兵營,讓将軍們過來算什麽巡察?敢情他是太無聊,找群人熱鬧熱鬧吧?潘逸心想。不過見榮灏怡然自得,怕是早就打定主意。

“這幾天熱了,要不你待下月初去請潘老将軍。記住,就說商議國事。”榮灏又強調了句,潘逸除了點頭之外也沒什麽法子。

亭外,那些食客打得差不多了,白花花的腚都印了紅。走之前,他們不忘施禮謝恩,然後相互依扶,蹒跚離去。

一幫子人走得東倒西歪,像群老鴨哎喲哎喲地叫喚。

見此場面,潘逸忍不住開懷大笑。榮灏勾下唇角,然後端起玉盞慢條斯理抿了口茶。再擡眸時,他的目光不禁飄向院內修剪花草的粗使丫頭。

潘逸也看到了那處,在丫頭堆裏找到了一張熟悉面容。他打一激靈,忙不疊地拱手道:“殿下放心,這事我定能辦好,不過現手頭有事,先走了。”

榮灏點頭準了,眼睛移回戲臺上,入了神。

熙園角落裏,阿五正埋首綠叢中,一手持剪,一手捧花,将長得好的月季剪下放入籃中,等會兒好給後院裏的姬妾送去。

聽先前動靜,她知道又有人挨了打,府中大主子沒見過幾次,見人挨揍倒是經常。她擡眸又窺視涼亭,卻見潘逸迎面而來。阿五忙收到目光,盯着手裏的剪子,剪下一朵含苞待放的花。

輕穩的腳步在不遠處經過,阿五悄悄側首,眼波微動。他遲了步子,她立馬低頭,直到腳步聲走遠。

不久,阿五掇拾好碎葉,提籃将鮮花帶回後院,交給嬷嬷之後,她就去了府中的假山,那裏正有個少年郎在等她。

阿五是潘逸帶回來的,是他交出的銀子,也是他牽得繩。

自那天離別後,潘逸時常會想阿五的來歷,他搞不懂那姑娘怎會被家人狠心賣掉,莫非是兒女太多,吃食不夠?又或是父母病弱,只能以女換藥?而這些事,只有阿五自個兒才知道。

前些日子下雨。一天,潘逸路經後院,見一姑娘頂着帕子小跑。她急匆匆地将露天花盆搬到廊檐下,沒料滑了一跤。花盆碎了,泥濺了一地,嬌豔牡丹橫卧在地,被雨水打殘了。

姑娘半坐在地,抱住殘花發愣。潘逸看她瘦小的身子淋得濕透,忍不住脫下外袍,以此作傘撐在她頭頂。

姑娘擡起頭,木讷地望着他,翦水秋瞳清澈見底。

這雙眼睛夢裏見過。潘逸心弦輕顫,微微睜大了眼。阿五依舊呆愣,就和初遇時的一樣。

“你快些走,由我替你撐着。”

潘逸脫口而出,猶如許下豪言壯語。

阿五抿嘴起身,拍拍身上的泥漿跑開了,連個“謝”字也沒說。

嬷嬷過來時,潘逸就替阿五攬下這個禍事。他是主子面前的紅人,嬷嬷自然不敢責怪,只嘆牡丹命薄。

夜深人靜,潘逸将這事細嚼了番,吮着其中甜意睡了過去。沒料第二天,他又遇見了阿五。她似乎特意在暗處等着他,待他一走近,就匆忙地塞了一方絹帕,帕裏包有紅棗桂圓。

潘逸沒明白她送個幹嘛,想要問時,她又悄悄地跑了。紅棗桂圓暖身之物,回到房中盯着繡帕看半天,他才明白過來,這是她的謝禮。

之後,他就同阿五熟絡了,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開始,總之半個月過去,他們時常會相約園中,聊會兒天說說話,亦或許只是為了見上一面。

不知不覺,潘逸念叨阿五的次數變多了,看到片葉子,都覺得翠綠得如阿五的裙。其實丫鬟的衣裳一個樣,偏偏在他眼裏阿五身上的衣裳格外翠嫩。

終于,腳步聲近。轉回頭,阿五正提裙踮腳,小心繞過來。翠綠羅紗下是雙玲珑的足,包裹在五色絲繡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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