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不、不,歸形,你給我回來,你說好要跟我一輩子在一起,你忘了麽!”我憤怒地敲打着隔雨圈,卻喚不回歸形離去的身影,他就在我的視線裏,在大雨中越走越遠,雨打濕了他的肩頭,在狂風中他的背影如此孤獨無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無人供奉的瑞獸也是在這樣凄迷的夜裏,黯然地、孤獨地,一個人感受着無邊的寂寞。
夠了、真的夠了,為什麽無所不能的瑞獸要如此孤獨,為什麽不能像人類一樣快樂,為什麽他要死守着四海,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歸形,你讓我忘記你,我做不到!我不準你走,你是我的人,我要你好好地活着,你就得活着!”我瘋狂地對着隔雨圈拳打腳踢,鮮血從我指縫間流下,痛意讓我的腦袋更清醒。我恍然發現我的記憶開始模糊,有關歸形的記憶正一點一滴地從我腦海裏消失,“不準忘,南泓亦你不準忘!你第一次遇見歸形是在海邊,他灰頭土臉,一臉狼狽,當時張大夫不在,是你把他撿了回去……”我大聲講述着我們的故事,逼着自己去記住我們共有的回憶,“你和他成親是臘月十五,這一天月亮很圓,是團圓是好日子……”
“砰!”隔雨圈碎裂了。
我驚喜地抄起地上的匕首,向歸形離開的方向跑去。神奇的是,海水遇到我時,像整齊的隊伍一般,分成了兩半,沒有沾濕我一分一毫,雨水與狂風也像在我頭頂靜止一樣,沒有打落在我身上。
我意識到是匕首的作用,加快了速度跑向海邊。
大海之上,一只堪比天高的巨龜正朝海浪中心的龍卷風移去,它張開大口将龍卷風吞入口中。
紫色閃電撕裂了天際,打在龍龜身側,龍龜痛苦地發出悲鳴,卻沒有停止吸龍卷風的舉動。
海浪像刀一樣沖向龍龜,我看到龍龜身邊的海水被染成了血色。
“不,歸形、歸形!”我對着大海狂叫,但天打雷鳴将我聲音掩蓋下去,我的力量弱不可見,我無能為力!
這是天與瑞獸的較量!
“歸形,你不能輸,不能輸!”我握緊匕首,竭盡我畢生的氣力大喊,希望微弱的鼓舞能傳到歸形心裏。
歸形似乎感應到了我的呼喚,他回過頭來望着。
“瑞獸,請保護我們,守護我們的家!”
“瑞獸、瑞獸!”
空氣裏突然傳出孩子的喊聲,我回頭一看,村民們站在高處,望着大海,大聲給龍龜打氣。
子民們的鼓舞就是瑞獸的力量,他們終于信奉瑞獸了。
“歸形,你感受到了麽,這是子民給你的力量,你一定不能敗!”我沖着天空大喊,我一定要讓歸形聽到,他渴望多時的子民終于又回到他的身邊,給他力量。
歸形發出震天動地的怒吼,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瞬間将龍卷風吞了進去,然後向雷電噴出一口藍波,轟地一聲巨響,雷電聚集處的烏雲被炸得粉碎,天乍然撕開一道光明的豁口。
翻湧的海浪停止了咆哮,狂風暴雨停止了,天空突然放晴,一道美麗的彩虹橫貫天際,漫上來的海水逐漸退下,我們的小漁村浮出水面。
“勝利了,瑞獸勝利了,勝利了!”
孩子們發出驚喜的叫喊,我還沉浸在剛才的驚險中,過了半天,慶幸地露出微笑。
結束了,歸形,你勝利了,你可以不用走了,你可以回來……了……
“不!”我大驚失色,龍龜倒在了龍卷風産生之地,像一座巨山橫亘在海上。
他疲憊地望着我,苦澀地張了張唇。
我聽到心裏響起一個聲音:“泓亦,你不該來,你該忘記我。算了,我就知道你肯定不會聽我的,你從來沒聽過我的話。”
“泓亦,這是我罪,與你無關,你不必自責。”
“你聽着,我要你答應我,好好地活下去,不要辜負我守護的一切。”
“啊,我累了,該睡了。這裏不會再有海浪毀了你的家園,這是我們的家,我要保護它,這也是我最後能為你做的了。”
“泓亦,我愛你……忘了我吧……”
淚,轟然決堤。
那龐大得不可一世的巨龜,在一瞬間,化為了巨山,橫亘在海水中央,隔絕了海那頭的大風大浪,他完成了他最後的承諾,用自己的身體化為屏障,保護了這個小漁村!不是為了子民,是為了我,只是為了我啊!
“歸形、歸形!”我瘋了般沖出去,大叫他的名字,“不,不要這樣,說好我們不分開的,說好的,你忘了你的承諾!”
海水發出安靜的浪聲,那個在我心裏回響的聲音卻再也沒有響起。
我哭着跪倒在海裏,望着遠處的巨山,撕心裂肺地大喊歸形的名字。
歸形、歸形啊——你怎麽可以這麽殘忍地丢下我,怎麽可以!
淚水打濕了我的眼,我的心像被生生撕開一樣,痛得只想把我心髒挖出來,丢進海裏,讓它看到鮮血是什麽顏色,這便是守護了你們那麽久的瑞獸的結局,大海,你的心呢,你的心呢!你憑什麽這麽自然地享受他的守護,卻不保護他,反而害他!
我憤怒地朝海水錘了幾拳,拔出匕首用力地刺,我知道海水是無形之物,我所作所為都是無用功,但我很恨,恨不得撕裂這片海,就是它,當初奪走了我的爹娘,現在還奪走了我的戀人!
我發狂地朝天大吼,向着歸形化成的山跑去,那裏很遠很遠,但我相信我一定能跑到,不管多少米,我一定會到他身邊。
他太巨大了,我跑到他的腳下,才發現自己渺小得如同螞蟻。我笑自己的傻,也笑自己的瘋,我親切地将臉貼在他的身上,像以前一樣,親昵地撫摸他的身體。
歸形,我在這裏,海水很冷吧,沒關系,我陪着你,對了,你最喜歡我摸你的頭吧,你等着,我現在就爬上去,撫摸你的鬃毛。
我鼓足勇氣,堅定地徒手抓着他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往上爬。我知道他肯定不會傷害我,他一定會保護我,我帶着微笑與痛苦,迎着朝陽的光輝爬到了山頂。
從他的身體中部到頭部有很長一段距離,山上沒有花草樹木,只有坎坷不平的石路。我跑得雙腿幾乎麻木,摔得雙膝都是鮮血,都沒有停下,我不知看了多少個日出,見了多少次日落,我終于來到了他的頭部。
他維持着化石時的模樣,安安靜靜的,像等待着我觸摸一樣。
“歸形,我來了。”我跳到了他的頭部,撫摸着他化成石頭的鬃毛,苦笑着道,“你不是最喜歡我撫摸你的鬃毛麽,現在我來了,你快起來回應我啊,歸形、歸形。”
我帶着期望地看着它,然後,笑容一分分地淡去、冷透。
空蕩蕩的山間,只有風的聲音。
傻,他不會回應我了,不會了。
他再也不會在我失落時,帶我飛上天去看海,再也不會跳出來說要吃愛吃的蘋果,再也不會抱着我說愛我……
“我還沒有說過我愛你,你怎麽可以就這麽離開,怎麽可以!”
他這樣跟了死了有什麽分別!既然生時不能相守,不如死後團聚!
我抽出了匕首,就要往腹部刺去!
——“你聽着,我要你答應我,好好地活下去,不要辜負我守護的一切,其實大海,很美的啊。”
“哐啷”,匕首掉落地上,我痛苦地捂着臉,嘶聲痛哭。
你自己走了,卻逼我活在這世上,讓我一人茍活世間,歸形,你好殘忍、好自私!
“唉,”身後突然響起男人的嘆息,我回過頭,正見西擇無奈的神情,“忘了他吧,他回不來了。”
“回不來?”我冷笑,突然沖上去揪着他的衣襟怒吼,“他是你弟弟,你說他回不來?你為什麽不幫他,你的心呢!”
西擇面無表情地丢開我的手:“孤勸過他,他一意孤行。孤曾警告過你,人神不可相戀,你們觸犯了天條,注定要遭天罰。”
“所謂的天罰就是讓你的親弟化為巨石?你居然眼睜睜看着你親弟死在你面前!”
“凡人,”西擇眯起了眼,“歸形乃是鎮守四海的瑞獸,你以為天帝會舍得将天罰降于他身?天罰是降給你的,只是被歸形化去罷了!”
我震驚地瞳孔一縮:“他從沒告訴我。”
“他對你日思夜想,當然不會告訴你。你以為這場海浪是從何而來?正因你們觸犯天條,人神相戀,甚至成親,天帝大怒,要降罪于你,于是掀起滔天巨浪,要摧毀你們的漁村,毀了你!你之所以還活着,全是因為歸形掩蓋你的氣息,護着你,不然早在你們成親之時,天兵天将就要了你的命!歸形的今日種種,皆是因你而成的。”西擇含着怒意閉上眼,很久,才說道,“但這是他的選擇,他無悔,我只能勸,不能幹涉。”
我很久都沒有說話,我垂首望着掌心裏的匕首,黯然地爬到歸形的背上:“你剛才說要我忘了歸形?”
西擇點頭道:“這對你而言,是最好的結局。既然他選擇護你,你便不能辜負他,你得活下去。”
“我當然得活下去,”我冷笑着在歸形的背上,刻下我們兩人的名字,“但我絕不會忘記他,這是我們的回憶,他守護我,我就守護我們的過去!你回去告訴天帝,天條不保護鎮守四海有功的歸形,卻用來奪我一凡人的性命,真是可笑,這便是我們凡人供奉的天神,會庇佑我們的天神?呸,不過是個殘忍的劊子手罷了!他孤獨了大半輩子,子民流失,無人供奉,是因為我,他的子民才回歸,才有人供奉,他才能有足夠的靈力守護四海!天帝想讓我們分開?呵,世上無人能讓我們分開,我縱是死,骨灰也會跟他化為一體!”
西擇走了,我頹然地倒在地上,抹去臉上的塵埃,繼續刻完我們的名字。
忘靈術的效果還在侵蝕我的大腦,奪走我的記憶,我不準自己忘記,我要逼着自己記得我們的過去,這是我們的快樂,我要讓自己永遠記得。
我與歸形說好,要永不分開,這是我們的承諾,所以,我來兌現了。
我畫了一幅又一幅的畫,每幅畫裏都有歸形的身影,我要逼自己記得歸形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笑容,他化石了,他的笑容卻還在我記憶裏。
他的子民回來了,歷經了那場暴風雨的村民們,親眼看到了守護他們的瑞獸,與我一起将小廟修建成了一座大廟,并向小鎮,甚至是外面的人傳頌歸形的故事。
我的畫賣出好價錢,所得的錢,我除了生活開支外,都投入了大廟的修繕建設中,我的世界只有歸形了,錢財都是身外之物。
我買了一條小船,每天讓我在歸形與小漁村來回,我每天都會回到大廟,給歸形供奉蘋果,只是這一次,再也不會有一只龍龜,偷偷地在夜裏出現,吃掉蘋果了。
有的村民想去祭拜龍龜,但不知怎麽回事,他們的船到了山的附近,會突遇狂風暴雨,無法接近,只有我的船,安然無恙。
歸形恐怕是不想讓除了我之外的人接近吧。我意識到了這點,欣喜得睡不着覺。
這意味着歸形還是有意識的,他還能感覺得到周圍發生的一切,他還活着、他還活着!
我內心燃起了希望,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會恢複靈力,成為雄踞四海的霸主,變回那不可一世的瑞獸。
我在漫長的等待中,畫了一幅又一幅的畫,刻下一個又一個名字,一天、兩天……一年、十年……日子無盡地延長,歸形還是沒有回來。
風雨蝕刻了他的身體,他的身上逐漸長滿花草樹木,真正成為了一座山。
我呢?我在煎熬的等待中,懷揣着希望,痛苦地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我以為我會在百年後在絕望中獲得解脫,卻沒想到,更絕望的是,我不老也不死。
西擇說我可能是與歸形交合的緣故,獲得了他長生不死的靈力。我只能苦笑,天注定我要帶着痛苦,繼續守候下去。
海再也沒有掀起大風大浪,但小漁村早在很多很多年前被一個海邊城市取代,我的家也從漁村變成了這裏。我發現了一個山洞,将家搬到了這裏,石桌、石凳、石床……所有的家具都是按照我的家布置,我希望歸形回來的時候,能看到熟悉的地方。
我在洞口裝了一扇石門,我每天都在門上劃上一條刻痕,證明我又熬過了一天。當石門畫滿的時候,我會在第一條刻痕上重新刻劃,不斷重複。
無數數不清的時光流逝,我在這座逐漸變形的山上守了一年又一年的歲月,這座山早被風雨磨損得失了原來的龍龜形狀,我連摸他鬃毛的機會都沒有了,他的鬃毛被厚厚的植被覆蓋,刻着我們名字的背上也綠樹成蔭,我唯一能守着的,只有我們的回憶。
大概是我拒絕和抗衡的緣故,忘靈術消失了,屬于我們的記憶回到了我腦海裏,但我怕我在長久的歲月裏忘記,趁着自己還記得的時候,将我們的故事畫成畫,日日夜夜地看,逼自己去記起。
百年了、千年了……我在這座山上看了無數的日出日落,賞了無數次的海景,當初對海的恨已在絕望中消失,剩下的只有悲哀,為自己,為歸形。
歸形守護了我們的家園,我守住了我們的記憶。
但是,誰來守護我們的愛?
我們一人永遠沉睡,一人長生不死,淚哭幹了,心疼到麻木了,但我還是會堅持守下去、等下去。
因為他是我的戀人,我的丈夫。
也因為我們說好了,永遠不分開。
哪怕,他再也不回來了。
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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