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有耐心
徐風清今年十七歲。半大小子,他抽條快,體質沒跟上,看上去異常消瘦。
他才剪辮子不久,頭發有點短,還是穿着舊時的長袍長褲,鼻梁上戴一副眼鏡。
他是南湖縣有名的大才子,十五歲就中了秀才,是天才少年,那時候縣令都說他将來怕是要做進士的。
不成想,皇帝和朝廷說沒就沒了。
學子們全迷茫了。
他們有的年紀三四十歲,一輩子只會讀書,等個金榜題名的前途,突然之間朝廷傾覆,他們苦讀數年成了泡影,光南湖縣就瘋了好幾個老秀才。
徐風清年紀小,哪怕現在去轉做其他也來得及。
他跟着幾名要好的同窗,去了南昌府。一來是南昌府消息靈通,二來是交通便捷,可以讓他們更快知道外面的事,重新找個前途。
後來他寫信回來,說是要考外地的大學。
什麽是大學、外地又在哪裏,司露微一概不知,只知道她的風清哥去南昌府尋出路去了。
沒想到,他這個時候回來了。
“……怎麽了,一個人蹲在這裏?”徐風清頗為緊張,“誰欺負你了?”
“還有誰,被我哥哥氣的。”她道。
徐風清反而放心。
司家老大雖然愚笨,總是會把露微氣得半死,卻不會真的打露微。那傻子還是很疼妹妹的,雖然他的疼愛跟正常人有點不一樣。
兄妹拌嘴,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
“去我家吃飯,好不好?”徐風清柔聲道,“快十二點了,你餓不餓?”
“餓了。”司露微笑了笑,“風清哥,我給你做愛吃的粉蒸肉。”
江西菜以粉蒸肉見長,是招牌菜之一,能否做好這道菜,是一個大廚的入門功夫。
司露微的舅公當初就是靠這道菜進了禦膳房。
她把舅公的本事學了個十成十。
徐風清笑道:“你說得我快要流口水了。走!”
徐家在南湖縣是望族。
徐風清很小就沒了父親,跟着他母親過日子,住在徐家大院的西南角,既跟大家同一院落,又有小門可以單獨進出。
他母親娘家也是大地主,陪嫁豐厚。
司露微舅公的那個飯館,就是被徐風清的母親買了下來,交給她的陪房打理。
每次去徐家,司露微心情都很好。徐太太面慈心軟,對她也很親厚。
“阿媽。”徐風清上前敲門,“阿媽我回來了。”
丫鬟上前來開門,驚喜喊:“太太,少爺到家了。”
徐太太正在裏屋收拾箱籠,聞言立馬走出來。
看到徐風清和司露微,她臉上笑容更甚:“我盤算着你早該到了,半天不見人影,原來是去找露微了。”
司露微心裏有事,聽聞這話,頓時臉通紅。
徐風清的臉比她還要紅,結巴着解釋:“不是的,阿媽,我是偶然碰到了露微。”
衆人瞧他拘謹,都笑了起來。
司露微去小廚房忙活。
她給徐風清做了一桌子好飯菜。
徐太太愛死了她的手藝,連連誇贊好吃。
徐風清心裏有蜜一樣甜。
“露微,你也吃。”他不停給司露微夾菜,快要把司露微的飯碗堆成山。
司露微道謝。
徐太太和徐風清把那道粉蒸肉吃完了,猶不盡興,不停贊說:“你真學到了你舅公的手藝。露微,你這本事将來去做禦廚都使得。”
“阿媽,現在皇帝都沒了。”徐風清在旁邊笑道。
徐太太就嘆了口氣。
司露微被誇得很不好意思。
飯後,她跟徐太太、徐風清說了一下午的話。
每次她來,徐太太都很開心;加上兒子回來了,她心情更好,話題總不斷,越說越高興。
快要到黃昏的時候,司露微告辭,徐風清要送她回家。
他當着徐太太的面,拿出一本書給司露微:“露微,我跟同窗好友一起編的字帖,已經出版了,送給你。”
司露微翻開。
裏面的字都特別漂亮。
她一下子就翻到了徐風清的字那一頁:“風清哥,這是你的字。”
“是。”徐風清的臉更紅,“你喜歡的話,可以用它來練字。”
“我喜歡!”司露微道。
徐太太抿唇笑,沒有出聲。
徐風清把司露微送回了家。
兩個人慢慢走,暝色漸入,街上的光線逐漸淡了,臨街店鋪點了燈。
徐風清突然說:“露微,你知道南昌府入夜的時候,街上有路燈。”
電燈是有的,但只有徐家那樣的大戶人家才用電,小門小戶還是點煤油燈。
“路……路燈?”司露微難以想象,“放在街上用的嗎?那得多少錢?”
“是督軍府弄的。”徐風清笑道。
“是知府嗎?”
“不,現在叫督軍府。”徐風清跟她解釋。
外面的天地已經大變,很多事司露微都不知道。
“如果有機會,真想帶你去南昌府看看。”徐風清的聲音有點輕,說出這句話,他擅自心跳如鼓。
他很忐忑,怕自己唐突了司露微。
司露微的心,也是怦然而動。
她的心口,有什麽蜜意正在往裏灌:“我想去。想跟你去。”
徐風清若是個歷經情事的男孩子,此刻聽到這句話,無論如何也要做出點親密舉動,哪怕拉一下她的手。
可他被幸福砸暈了,臉通紅,心跳得他自己都能聽到,像只呆頭鵝杵在那裏,只知道笑。
他青澀又甜蜜的初戀,這樣圓滿順利。
他的笑容那樣璀璨,晚霞的餘晖落入他的眸子裏,司露微第一次看到這樣明媚的眸光,整個世界都溫暖亮堂。
她也笑了。
她那灰敗慘淡的人生裏,有了色彩。
徐風清往回走,走了幾步就跳了起來,實在太高興了。
司露微靜靜看着他走遠。
她轉身要回家,突然意識到大門是開着的,門裏站了一個人。
她吓得半死。
那人很高,比她那死鬼老爹高太多,卻比她哥哥瘦,她那顆提起的心才歸位。
“……五哥。”她不情不願叫了那人一聲。
沈硯山端詳着她。
幽淡光線裏,明明看不太清,可他愣是覺得她容光煥發。
“小情郎?”他懶懶開口。
司露微後退了兩步。
她臉上的笑全部斂去,緊繃着頰肉。
她咬住了牙關,半晌才松開:“是,我們很要好。他是大才子徐風清,我們從小就認識……”
沈硯山往前走了兩步。
司露微死撐着一步不讓。
沈硯山靠近她,突然伸手,撩撥了下她的劉海,發出清冷又短促的一聲笑。
“小孩子。”他淡淡道,“你真天真。”
司露微攥緊了拳頭。
她明白他說什麽。
她人都賣給了他,是沒資格找什麽情郎的。
“……如果,我給你一百大洋,你能把賣身契還給我嗎?”她突然問。
雖然她還沒有這麽多錢,但是有個奮鬥的目标,她會拼命去努力的。
沈硯山往裏走,腳步不快,卻也沒回頭,淡淡回答:“我的人,我不賣。別說一百大洋,一萬大洋也不行。”
司露微站在那裏,臉上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
她一瞬間下了殺心。
然後,她就聽到沈硯山繼續道:“幫我做幾件事。做得好了,賣身契白送給你。”
“五哥!”司露微好像一瞬間山回路轉,急急忙忙跟上了他。
沈硯山聲音低緩,帶着哄誘的意味:“所以,你要聽話。”
司露微連忙點頭:“我聽,求五哥發善心。”
沈硯山往回走,心想小女孩子真蠢,被人賣了都會替人家數錢的。他這樣空口白話的承諾,有什麽用?
他回眸看了眼她,心想:“沒關系,傻一點我慢慢教,反正人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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