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審神者的間幕

今晚月明如晝。

在這萬籁俱寂的深夜,審神者獨自清醒着。

以往他都是先入睡後忽然蘇醒,但這回他卻是整夜都沒阖眼。

他無法成眠,最終只得起身丶披着外衣,坐在平時用於書寫的矮桌前思考。

原本熟睡的幼兔被燭光驚醒,趕緊颠着雜亂的步伐跳向主人,窩在他腿邊尋求溫暖。

他沒辦法觸碰自己的刀劍付喪神。

這正是幾個禮拜以來令他無法安心睡下的原因。

雖然之前對一期說了許多冠冕堂皇的大話,但其實他并不确定自己能否找到跨越障礙的方法。

因為他是如此害怕那心魔,惶惶不可終日。

害怕到整天懸心吊膽丶心有馀悸,判斷能力和理智全被這猶如枷鎖的無形恐懼給束縛着。

偶爾,真的只是偶爾。他會在子夜夢回時刻哭着醒來,然後便再也不能入睡了。

從前他總會細數棉被上的花紋丶或榻榻米上的橫線,直至天明。

來到這座本丸之後,他開始嘗試将他心中的恐懼藉由紙筆宣洩出來。

寫滿無數張紙卷後隔天再悄悄燃火燒掉。

似乎這麽做,能夠稍微纾解一點他心頭的苦悶。

──雖然不過是似乎罷了。

所以今夜他也打算提筆寫下自己的故事。

他拿出硯臺準備研墨。

他出生在十分富足的家庭。

他的父親原是一介商人,專門販賣布匹絲綢。年輕時勤儉工作丶拼命攢錢,而得以開設朝思暮想的絹坊,因致力研發的衣裳款式和特殊縫制方法大受好評,使他最終成為富有的財主。

在父親最風光的時期,他和哥哥一塊兒誕生,更是錦上添花。

他正是所謂的含着金湯匙出生,自小便在衣食無缺的環境下長大成人。

然而事情表面上看似完美,背後卻并非如此。

他與哥哥是雙生子。

雙生子自古至今始終被視為不吉利的象徵。每個人的靈魂都是獨一無二丶僅此一個,而雙生子的靈魂則是分裂為二,被放置在不同的軀體中,除非一人死去使其融合,否則不可稱為完整。

這對商家與武家來說尤其禁忌,若不照做,恐遭災難。

可也許是因為父親是由農民白手起家,所以這傳說對他沒有深刻的影響。

因此他與妻子不顧衆人勸阻,堅持要将兩個孩子都養育成人。

不過即使無視古老傳說,眼前仍有現實問題需要考量。

雙生子幾乎是同時出生,無法正确分別出長幼順序,但絹坊老板的位置不可能由兩人一塊繼承。

選了哥哥做繼承人,若是弟弟無法接受怎麽辦?

選了弟弟當後繼者,要是哥哥仗着自己早出生幾分鐘而不肯妥協怎麽辦?

明明能以是否賢能為标準來選出适合的繼位人,可是這對夫妻偏偏挑了最麻煩的方法。

他們要把兄弟倆培植成完全不同的人。

經過讨論後,父親決定讓哥哥成為絹坊的後繼人,而弟弟則負責輔佐。

至於如何讓兩人欣然接受自己被安排的命運,那就得靠兒時潛移默化的薰陶了。

夫妻倆從小就耳提面命的告訴哥哥:你要以未來繼承人的身分努力。

然後再轉過身提醒弟弟:你是為了輔佐而生的,必須遵從哥哥。

當然,這并不算是偏心,因為弟弟的生活與一切從不比兄長的差。即使哥哥繼承了絹坊,他也會在每日耳濡目染的情況下,知道自己該善待弟弟。

哥哥從小便被要求跟着父親學習從商的知識,比其相比,自己實在是輕松許多。

他只需每日練字丶學學打算盤,更多時候是與母親一同奏樂起舞。

母親打定主意要把他塑造成一個淡泊名利丶閑雲野鶴的人,以防日後與哥哥搶奪繼承權。

所以他就照着母親所預想的成長。

在冬日的梅樹旁撩撥七弦琴丶吟詩作樂,或學着縫制衣裳──雖然那是女孩子的活兒。

反正他也閑着沒事。

如此恬淡的生活,對他來說不過是剛好。

那與他同天出生的兄長,也如父母所期望的,愛他如至寶。

哥哥極盡全力疼愛他,總是捧在手中怕摔了丶含在口中怕化了,對他呵護備至。

随着年齡增長,親人間的情誼逐漸演化成另一種情愫。

不僅僅是因為在腦中根深柢固的觀念,更由於他美麗的容貌丶非凡的氣質,以及平分靈魂丶相知相惜的雙生子身分。哥哥一直認為他是自己命中注定的半身。

「你是屬於我的。」

他并不排斥兄長對他的求愛。

跟哥哥一起總是很愉快,他們是心意相通的兄弟。

偶爾做些不為人知的勾當倒也挺刺激。

他曾懷疑過,或許在他內心深處,其實存在着一縷對兄長特殊的依戀之情。

至少,他也愛哥哥那同樣俊俏的臉蛋,這點無庸置疑。

哥哥從小就是個占有欲強烈的人,屬於他的東西,別人不許碰。

想當然耳,疼愛至極的弟弟更是緊緊捏在手心裏。

而哥哥又無比專情,自小起雙眼便總是釘在他身上,從沒看過別的女孩一眼,還打算就這樣與他共結連理,一生一世永不分離。即使這是不被世間允許的事情。

「你整個人都是屬於我的。」

哥哥經常不厭其煩地對他如此說道,語畢,再捎上一個溫柔的親吻。

每日一遍兩遍的循環,這話如同制約魔咒,和那吻一同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

他覺得,與哥哥一同生老病死也沒什麽不好。

兩人發展至此,他仍然雲淡風輕。

當兄長開始瀕臨危險的臨界點,他才發覺事情沒有想像的如此簡單。

哥哥愛他愛得癡狂,幾乎已經到了病态的地步。

他越發神經質,甚至不允許弟弟與其他外人有任何的接觸。縱使一點無心的觸碰丶如風般輕輕掠過的撫摸,都會令哥哥歇斯底裏地抓狂。

「你整個人都是屬於我的!」

哥哥會将他扯離別人的身旁,緊緊抱住,彷佛要将他揉入自己的身體中。

「為什麽要用屬於我的手指去觸碰別人呢?明明你是屬於我的啊。」

「對不起,哥哥。」

「如此美麗的你只屬於我一個人,記住,你只屬於我一個人。」

「啊啊......我只屬於你一個人。」

他整個人都是屬於哥哥的。

多麽殘忍的說法。

他已經失去了身體的自主權。

然而內疚并不容許他從哥哥掌心逃離。

纏繞在心上的制約魔咒也不再讓他有任何一絲逃離的空隙。

他害哥哥變成魔鬼了。哥哥真可憐。

這大概是他的錯吧?

都是因為沒有及時阻止的關系。

都是因為他從沒告訴哥哥,其實我并沒有那麽愛你。

可是,哥哥是他生存的意義。

他是為了輔佐哥哥而誕生的人。

總之,因為他的放縱,哥哥的瘋狂并沒有随着時間流逝轉好,反而愈加嚴重。

此時家中也是災難接踵而來。

野心勃勃的父親為了成為本地最有權力的財主,打算開設分店卻誤信讒言,導致投資失利丶財産盡失,最後連原有的絹坊也拱手讓人,他們從原先的家財萬貫陷入一貧如洗的窘境。

正如哥哥愛他愛得失去理智,父親為權力和金錢而癫狂。走火入魔似乎是他們家傳的惡習,因此有時,他會慶幸自己遺傳到母親恰到好處的平穩。

更糟糕的是,父親開始相信這是雙生子帶來的詛咒,并且責怪兄弟倆。

人人都道,這肯定是當初沒有将靈魂合而為一的後果!

只有他明白,金錢丶權力與美人才是真正讓人走火入魔的原因。

他們全是些無藥可救的人。

無論是對他如癡如醉的哥哥丶執意要将他養育成隐士般清心寡欲的母親,或者被錢財蒙蔽心智的父親,甚至是自以為目空一切而釀下無法挽回局面的自己。通通都是。

只有火焰才能結束這些引人發噱的鬧劇。

事實也确實如此。

遭受重大挫折的父親早已失心瘋,某天突發奇想,為了讓雙生子合二為一而縱火燒毀宅子。

只可惜,他與哥哥的靈魂非但沒有相融,還反而讓夫妻一塊葬送火窟。

當火焰蔓延至兄弟的東廂房時,哥哥不顧一切丶挺身将他護在懷裏,使他不至於遭火焚身。

他能感受到哥哥盡管瘋狂,卻仍是因為出於愛着他的一顆心。

可是他還是不愛哥哥。

──倒是心裏湧起更多溢滿而出的愧疚。

火災最終被衆人合力撲滅,原就被掏空家産的空蕩宅邸變得破爛不堪,顯得更加狼狽。

一道撞上灼熱牆壁所造成的燙傷,貫穿他的後背,留下浮腫的印痕。

為了保護他而被火舌吞噬的哥哥奇跡似地活了下來,只是以往俊美的臉龐已不複存在,全身上下只馀雙眼完好的哥哥,現在成為倚仗他人而活的病患。

雙親亡故,更何況哥哥還拚盡性命守護了他,他當然得一肩扛起照顧病人的責任。

只是從來嬌生慣養的他,何來賺錢養家的能力?

他考慮過,也許以他的姿色丶舞技與歌聲,能夠做一位名聞遐迩的花魁。

「別忘了你屬於我。只許為我旋舞丶為我奏琴丶為我唱曲。」

可是哥哥艱難的蠕動着雙唇如此說道。

他怎能違逆為他豁出性命的哥哥。哪怕是為了養活他們倆而賣笑也一樣。

最後他成為負責搬運的傭工,這職業無須接受他人觸碰,只需付出勞力。

他曾身處天堂已久,現在落入了地獄。

即使入了地獄,他仍謹記哥哥那萦繞耳畔的制約之語。

縱使哥哥最後因傷口感染而亡,他臨死前呢喃的仍是那句「你屬於我」。

他無法脫離那約束,無法控制已經被制約的心靈。

現下的生活也沒什麽可抱怨的,盡管是苦了點──母親把他塑造成一個如此知足常樂的人。

實在是太可恨了。他本該這樣想。

他多盼望自己能夠痛恨這個被支配的人生。

但他就是這麽雲淡風輕。

他不喜歡總是閑着沒事。

一閑就容易胡思亂想,而偏又每每想起他與亡兄藕斷絲連的牽制。因此他染上了菸瘾,煙管能使他暫時多離受控制的現實,這下他更快活了,他無比依賴這種東西。

他每日與煙霧纏綿,過一天算一天丶毫無目的的活下去。

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為何而活着。

但他卻從沒想過了斷自己的生命,因為這副身體屬於哥哥。

直到過慣苦日子的某天,有只會說人話的狐貍出現在他面前,要求他成為「審神者」。

正好他也閑着沒事,所以他答應了。

至於政府選擇他成為審神者的原因呢?

他想,也許是因為他上過天堂一次丶走過地獄一回,早已看盡世間,因此他的頭腦清楚,不過於眷戀也不冷血無情,這使他足以成為本丸的一盞明燈,無論多大的風亦無法将他吹熄。

他拿走了每個刀劍的其中一項部位,并且對他們下了暗示。

他是制約下血淋淋的真實例子,因此他十分清楚制約對擁有意識的人來說效用有多大。

若要嘴唇生生不息,勢必得永保生命長存;反過來說,不死才能使嘴唇生生不息,這是讓他們不許因戰鬥而亡的委婉暗示。

他大可以讓刀劍完全屬於自己,可是他明白那說法實在太過殘忍。

他不當暴君,也不當聖母。這正是政府所需要的人──僅此而已。

只是他現在卻即将要被自己心裏的狂風給熄滅。

對他而言,刀劍是擁有智慧與意識的生命體,以哥哥的标準來衡量,動物與生命體并不概括在「其他人」的範圍內,他自認心安理得。

可是随着相處時日漸增,他逐漸無法将他們當作普通的生命體來看待。來到本丸後,他越來越容易做惡夢,起初他以為自己有恐刀症,但後來發現并非如此。

刀劍如人一般,一颦一笑都充滿着生命力。不僅僅是裝載着靈魂的軀殼,而是活生生的「人」。

當他意識到這一點,便再也沒辦法忽視慢慢從心底爬上來的恐懼。

也就是所謂的心魔。

啊啊,他正在違背與哥哥的約定。

明明說好只屬於哥哥一個人的。

他已經失去了哥哥的軀體,若是心裏的哥哥也消失了,他會如何呢?

莫非連他自己也會一并消失殆盡......

審神者停下筆,擡眼望向紙門,未透出光的顏色表示天色仍稍嫌昏暗。

每當回憶起往事,他總是忍不住微微抽泣着。

将草料塞入火皿後點起火苗,煙霧再度冉冉上升,這是他就寝後抽的第五回 菸。他一邊抽着煙管,一邊将書寫完畢的紙張通通疊好,收入桌旁的閣中。

他經常會感到空虛,尤其每晚經過噩夢洗禮後,情況更加嚴重。

他有時會懷疑自己到底是否活着。

只有将手掌用力壓上胸口,感受心髒怦怦跳動時,才會真正松一口氣。

他從前自認一點兒都不眷戀這個世間,但對尋死也一點興趣也沒有。

然而他現在卻如此在意這條性命。

現在刀劍成為最令他恐懼的心魔。

他不曉得該如何面對這些發誓服膺於他的靈魂。

罪惡感讓他彷佛墜入漩渦。

──真是自讨苦吃。

若是當初沒有來到本丸就好了。

燭光正一點一點消逝的他根本就不足以當一盞明亮燈火。

盡管如此,當天空翻起魚肚白丶晨曦破曉時,他依然在大家面前笑得雲淡風輕。

作者有話要說:

真是爆字一去不複返啊。我想大概是因為我無用的描述超級多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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